【李明月遇见孤独老妇人董竹君】
时间隧道的远处,是无边的黑,黑色之中,是悬崖。
你真的不美了。以至于你已经确信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美过。事实上,你搞不清自己的年龄了。前天,有人通过微信和你聊天,聊着聊着,竟然试探着和你调情打哈哈。你不由得吓一跳,记忆和感觉被刹那激活,天啊,类似的事情最后一次发生应该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吧。
你多大年纪了?你觉得自己该100多岁了吧。所有的往事都是尘封的往事啊。都成风,都尘封。就像科幻电影里那样,你其实是通过时间隧道来到这里的,你已经100多岁了,虽然你的面容模糊。
你在夜色中走过商业街。变幻的电子广告牌在摩天高楼的外侧变幻。这流光溢彩的城市,人不多。晚上了。又是冬天。商业又这么萧条。人人日子紧巴巴的。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希望。光影的流动简直就是全部世界,人不过是这个世界中的小蚂蚁。
也许,你这样看世界只是因为你所处的阶层吧。这个世界有看得见的阶层,比如高官和清洁工之分,另外更有看不见的阶层,比如那看不见的顶层,以及看不见的底层。世界之大,而你宛如一只小小蜗牛,触角只能有限度伸缩。很多东西,确实是看不见。
自从商业文明统治世界以来,人人成为庞大商业机器上的小小零件,逐渐地,忘记了自己的血肉之躯,感官逐步退化,以至于不得不通过加强和时时提醒来刺激他们的感官,就像这些广告牌上所显示的。从时光隧道回来的我记得,300年后,苹果是甜的,米饭是香的,爱情是微微的柔风吹过心田,引起心田的慌乱,震颤,甜蜜,梦幻。。。。类似这样的事情,人类全都不记得了,它们成了书本上的记载。于是学校里开始重新教这些知识,这些抽象的理论啊,相较之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仿佛更简单一些。因为这些完全是不可触摸,不可理解的,所以也是难以想象的。
有音乐轰隆隆地从一旁的商店里传出,跟在你的脚跟后面,它好温柔,就那么一直跟着,一直跟着。你被它陪伴。在这被霓虹灯侵占的夜色中,它是个很笃定的存在,连接着你的作为人的感觉。而霓虹灯则相反,它们使得人的感官消失。
外国人唱的,不知道唱些什么,但配乐很好听。配乐比人声更丰富。你被这音乐所感动。它温暖,有力气,是和好多年以前的你很匹配的音乐。
灯火很亮。街角,一抬头你又撞见一家星巴克。象又撞见了某个影子,简直是吓你一跳。也无所谓,星巴克并不讨厌。它就是那种事物,也无欢喜也无忧的事物。你很多年也不去那里了,你知道现在市面上的咖啡馆都不是以前那些样子了,和你也确实没什么关系了。以前的那些人都不在了,气场也消失了,东西还叫那个东西,但早就不是同一件事了。
你已经锈住了很久了。
你怀念年轻的日子,那是多么好的日子啊,因为每天都有变化,三个月就能做很多事,眼睛里头脑中能进来又出去多少冲击波啊,那心弦的频率和人类美好青春的频率一样是波动的。若要是一年或两年之间,必定会有大改变大惊喜。而你现在不一样,因为你实在是太老了,老得天天早晨起来,刚做完填饱肚子的事情,天色就又暗下来了,于是你又打谱睡了。
仿佛真是有些悲伤。你睡去了。睡得不稳。不快乐。不知过了多久,你醒来,在枕上睁开眼睛,回想着刚才的梦。在梦中,另一个女人写了几句诗。那些诗句的模样那么清晰,你记得。
在一张纸上,写着:
小姑娘,你别走,
留下来,陪一陪
这迷途的妇人
那是30年后的你
一个你不认识的女人。
并且,你清晰地回想起,梦中那个写诗的女人恰是几十年前的自己。你微微为她心碎,她那个年纪,本该是天心月满,人间花圆的好时光啊,她怎么会写下这么悲伤的诗呢?
老了,一个孤独的老女人。
有时候你从窗口看见街心广场,那个老女人董竹君又牵着她的狗出来了,你从上个世纪就认识她,你想,那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那条狗是她唯一的交流对象,以至于她越来越单纯,越来越简单,而这个世界,却是一个年轻人绞尽脑汁力图使之越来越复杂的世界。所以,她的快乐根本就不在这个超越她理解范围的世界上,她的爱和感知,只好交流在那条同样单纯的狗身上,她和它之间的交流,似乎已经几百年了,地老天荒。
可怜的董竹君,也许你应当试图去和她交个朋友。尽管,你是个孤独的人。可怜的命定孤独的人。而那个女人是个命定和小狗互相陪伴的人。女人就是这样老了。已经失去了从自身跨过去的兴趣和力气了,哪怕是跨过去一点儿。
你朝着董竹君走去。想,给那个孤独的女人一点陪伴,这需要你鼓足勇气。
?小说及随笔
董竹君的最后一天】
窗户微敞开着。这是一辈子的老习惯了。我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推开窗户,窗外的冷气扑面而来,给我欣喜,我把整个面孔沐浴在黎明的冷气中,用每一个感觉来亲吻这新的晨光。
我在白天从来不会把窗户闭严了。直到晚上入睡时,为了安全感的需要,我检查煤电水气是否关好,然后去把窗户的插栓插好,最后走到我的床上,躺下。这时我躺在一个封闭的壳里,就象一只小鸟睡在树上的鸟巢里。天光早已暗去,可是城市的灯火嘈杂彻夜不眠,于是只好借助于厚厚的紫红色的丝绒窗帘,遮挡窗外的光影声响。
我听见小鸟在叫。我循声向窗外望去,竟然有四五只喜鹊在那棵大槐树上此起彼伏地对唱,时而结着伙儿飞起盘旋在空中。这真是一种快活的鸟儿。它们在享受它们的岁月。我站起身来,要向窗前走去。这时我感到了我的衰老。是啊,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站起身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我不由得扶着桌子。哦,这一刻来临了,我得借助桌子给我的支撑力才能站起来。
我缓步走到窗前,凝视着那些鸟儿。当我在这幢公寓楼上度过我的晚年时,这几只鸟儿象是从远方飞来的朋友。远方这个词语如此广袤空旷。而我,一位老人,就像一只鸟儿轻盈地窝在我的巢中。近几年,我感到我象是住在树上,而不是住在地上。我和大地,我亲爱的泥土,安稳的大地,离得越来越远了。或许,这种不快,不安的感觉很快就会改变了,也许我会回到我的大地。所有的大地都是相通的。我的灵魂会回到我的故土的。
此时,那些喜鹊,蓦然就像是我的旧友,我的旧友们的灵魂莫非寄托在这些喜鹊里,它们来这荒寒之中来看我这个故人。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和尚在人世的旧友,这几只身着黑丝礼服的精灵,它们飞舞在我的窗前,刹那间的恍惚之中,它们的翅膀美丽的充满生机的扇动,仿佛就是那曾经的流金岁月。
这一刻,我明白了我无可否认的衰老,甚至我看到了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他神秘地向我微笑着,走近我。这几年来,除了每天读一下当天的报纸以外,再不愿意理会什么新的东西。活到我这个岁数,谈话还是要和老朋友谈。这个世界就像一个牌局,一次次地洗牌,然后重新来一把。世上的事情对我这样的老人来说,就是把那些牌又打一遍而已。关于牌局,我已经看得足够多了。我已经感到再无什么新鲜的,能引起我撕心裂肺的悲欢之感。或许,我到了该离开牌桌的时候了。这个世界,这些扑克牌,来,你们接着玩吧。我看看这个房间里靠壁立着的那个书柜。这是个不大的书柜。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就几乎没有新书了。算来,大约有二十年了吧,我就只读那些旧书,它们是我的老友,我的血脉流动的频率有没有被它们改变过?我有时候只是抽出一本书来,**着那发黄的书脊,里面的内容已经了然于心,所以似乎已经不愿意细细回忆起它们来。书真正地开始物化了,仿佛墙角那个来自瓷瓶,梅花在瓷瓶光洁的表面三十年如一日地盛开。那是故园的花朵啊。
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来了,他走近我的这个房间,我听到他在门外敲门了。这个敲门声是徐徐地,有着温柔而清雅的韵律。看来这个黑衣人有着绅士般的体贴。
我对着门口轻声说,“你等一下,让我先跟我的故人们道别一声,然后我就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