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寺人玉莲站在我的身边，我坐在园子里看杏花，杏花已经被我的宫女寺人们拔去将近一半了，留下整个园子空空落落的，兀自突显出一种颓败的意味。
小寺人玉莲说：“王，天色不早了，您该回寝宫休息了。”
然后我回过神来，看着周围逐渐黯淡的天色，看着在黯淡的天色中独自沉默的杏花，我说：“玉莲，我又想起了我的王后子纹，还有我的太子姬狐，我得早点让姬狐回来，我要把王位传给他，他一直都是我最心爱的孩子。”我自顾自地说着，是说给玉莲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小寺人玉莲扶起我的胳膊，他说：“是王，但是您该休息了。”然后他说：“您看，天都快黑了，我扶您回寝宫。”
走在回寝宫的路上的时候，我看见园子里的杏树越来越少了，这使这座王宫有一种盛景不复悲凉。我叹一口气，然后看到地上散落的白色花瓣还没有被扫去，于是走上前去弯腰捧起一些在手心，然后任凭它们从指间漏下。我告诉小寺人玉莲，我说那时候，我好像是很喜欢杏花的。
小寺人玉莲说：“是呀，王，我在刚刚进宫的时候就听宫里的老人们说过，他们说王那时候还很年轻，特别喜欢杏花。王告诉大家说杏花是这世上最美丽的花，是最能贴近人心的花，所以您在当时才会让将士们从遥远的褒城移来杏树，您说褒城的杏花沾满了褒城女儿的目光，是最美丽的花。”
回到寝宫之后，小寺人玉莲服侍我躺下。我躺在睡榻之上问玉莲，我说：“玉莲那些杏花真的是当年我下令将士们从褒城移过来的吗？”
小寺人玉莲点点头，他说：“是呀，宫里的老人们是这么说的。”然后小寺人玉莲说：“王，您是王，无所不能，您想要最美的杏花，您的子民们当然会竭尽全力为您办到的。”小寺人玉莲一脸骄傲地说。
“可是……”我自语，“可是当年我为什么如此劳民伤财地一定要从遥远的褒国运来这么多的杏树呢。”我真的是老了，我再次感觉到头痛，然后用手撑起额头，关于以前的很多事情，以前的很多心思，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后来，我就做了一场梦，一场声势浩荡的梦，我梦到了很多，那些我已经不复记忆的往事，它们和我曾经的心情有关。但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曾经的每一段心情和往事，在世人眼里都关乎是非功过，它们是这个王朝的历史。往昔如梦，往昔的一切，如梦。
后来我吩咐小寺人玉莲退了下去，他确实也累了，他虽然年轻，但我依然隐约感觉到他的倦意，我说：“玉莲，你也早点休息去吧，我没事，你看我的精神越来越好了呢。”我在看着小寺人玉莲放下帘帐之后就睡去了，我再次梦见我的往昔，在又一个夜色深刻的夜晚。
我梦见那早已遗落在红尘多年的岁月。那时候的年轻真的让人感觉到骄傲，些许淡薄的骄傲就这样在梦境中虚幻而又真实地逼近我，淹没我。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刚刚结束一段忧伤满怀的日子。梦境之中，我记不清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忧伤，但我隐约感觉到是爱情，是从年轻岁月流淌而过的爱情让我不得欢乐。
那时候的都城还在镐京，外族犬戎入侵，攻入了大周的王宫。我的外公申国公派人将我寻回，他说我是大周王朝的前太子，是王的儿子，我理应去帮助父王抗击犬戎的入侵，这是我不容推却的责任。也是通过外公，我才知道大周王朝所面临的危难。我想起除了父王和母后，还有一个人也被困于这场灾难，于是我再次穿上久别多年的战甲，随着外公的大军奔赴大周的都城镐京。我已经忘记了当时走在路上的心情，但我清晰地记起了那场战争的残酷。
在那场征战之中，我的父王死于混乱的战场，他的身上插满了箭，遍身血迹，死相极为不雅，以至于我们的军队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差一点没有认出那身长袍。那场征战，很多人死于乱军之中，整个镐京到处都是鲜血流过的痕迹。
鲜血横流，横流在残破的街巷和碎瓦断墙之间。到处都是死亡和尸体腐烂的气息。都城镐京历尽劫难，变身为一座腐朽的城池，堆满了耻辱的灰烬。
在那场残酷的征战之中，我的外公申国公带领着申国神勇的军队击退了侵犯大周国土的犬戎大军，将他们远远的赶出了国界，让他们闻风丧胆，再也不敢觊觎我大周的国土，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可是，父王去世了，小太子伯服也去世了。
于是外公告诉我说马上我就要成为王了，他说我将是大周王朝最为尊贵的王，然后他满意地笑着。于是外公告诉朝臣们说，他说：“如今大周王朝无主，宜臼是前太子，理应由他来继承王位。”
有两个人站出来质疑，他们说：“宜臼是废太子，不能立为王。”
可是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反对我为王的人了，据说他们是死了，死因不明，死相凄惨。后来就再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了。我的外公深深地笑着，他一手扶着我坐上了王的宝座。
外公说事不宜迟，我必须尽早地登上王位以防不测。所以，我在战地的营帐之中仓促地举办了登基大典，在办完典礼接受玺印之后，我和外公才从大周的边界赶回王宫，那时的王宫已经残败不堪了。
回到王宫之后，我要去寻找我的母亲，在很早之前就失去消息的母亲，，她应该还在大周的王宫。我们胜利之后，在大周的王宫里也有一些幸存下来的人，宫女或是寺人，抑或是父王的姬妾，我下令将所有的人先安顿好，不准私自走动，听候我的安排。
我有预感，我的母亲她还活着，她是大福大贵之人，有着安享荣华富贵的天命，一向如此。我在大周王宫的每一处角落里寻找着母亲的下落。
后来，我果然找到了我的母亲，在大周王宫最为阴暗最为破落的一处宫殿里，但当时，我几乎没有认出她。
这一路寻来，我的心里满是母亲当年的模样，那时我离开王宫离开她，她举止娴雅面容忧伤地站在我的身后为我披上披风，然后有走到我的面前为我系好。我低下头，看着母亲的脸，她流着泪，她说：“孩子，母后保护不了你。你去吧，离开这个王宫，离开镐京，你应该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去往温暖的国度。只是以后一个人在外，要懂得保重自己。”
可是在三年之后的今天，在历尽劫波之后，已经一切不复当初了。我的母亲，她已经全非当年的模样了，她头发花白而且稀疏零落，蓬乱的半遮着蜡黄枯瘦的脸，她表情晦暗但两只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是隐含着剧毒一般。我是真的不曾想到过三年的时间会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来改变一个人。
她的口中一直反反复复地说着什么，后来我听得清楚，我的母亲，她是在念我的名字。但是，但是却再也不认识我了。
她看见我走过来，就几步冲上来双手抓住我的肩膀不放，用力地摇，她一直追问我，她说：“公子，你有没有见过太子，他是我的儿子，你有没有见过他？”
我捧住母后的双手：“母后，我就是呀，我就是您的儿子宜臼呀。”
母亲听到我说话后停止了她一直重复的动作，然后她开始笑，一直地笑，不含任何感情和心情，然后她继续问我，她说：“公子，你有没有见过太子，他是我的儿子。”
我的泪水流下：“母后您怎么会不认得我了呢，怎么会是这样呢？”
然而母亲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她依旧在问我有没有见过太子，她说太子是她的儿子。
后来我说：“见过，我见过他。”
然后母亲再次笑起来，她说：“你有没有见过太子？”
后来，我看见对面残陋的短墙之后，外公走出来，他步履稳健手持弓箭。我突然之间明白了，我顿时明白了外公他要做什么。
我说，外公不要。然后我喊向外公，我说：“外公不要啊！”
可是外公依旧将箭放出，那支箭精准无误地从母后的背后射中心脏。
然后母后在我的怀里倒下，她的嘴角流出鲜血也流出微笑，她目光深远看向天穹，她仿佛在自语，她说：“孩子，你看鸽子飞过去了。”
然后母后将头埋在了我的怀里，她静静的闭上了眼睛。我的泪水滴在母后的发间，瞬间不见。
我问外公，我流着泪说：“外公，您为什么一定要杀她，她不仅是我的母后，是我亲生的母亲，她更是您的亲生女儿呀，您如何忍心呢？”
外公也流着泪：“孩子，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你的母后我的女儿，可是你看她，她还像是你的母后吗，她已经不再是了。要怪只能怪她没有这个命，不能等到你登上王位，她安稳地成为太后的这一天。大周王朝宁愿没有太后，也不能有这样一个疯癫的太后呀。”
我抱着我的母亲，泪流满面。
外公说：“孩子，你觉得你的母后她这样活着高贵快乐吗，所以，死亡才是她最好的归宿。”然后外公说：“你的母后，她的心是荒芜的太久了，所以就空了。”
然后外公我告诉我：“记得呀，很多年之前，你的母后年纪还小，但她从小就聪明勇敢，她比她的几个哥哥都要聪慧果敢，她还很小就写的一手好文章，当时有很多我上疏的奏章就是你的母亲替我写的。那时候，我真希望她是个儿子，如果她是个儿子，我一定将爵位传给她。”
外公说：“后来在她十三岁的时候遇见了你的父王，那时候你的父王他也很年轻，他还只是太子，他说你的母亲真是天下难得的奇女子，他说他要娶你的母亲为妻，他要封她为太子妃，他还说日后他登基做了王，就封你的母后为王后。后来，他真的做到了，你的父王，他用无边的宠爱兑现着曾经的诺言。”
外公再次流下眼泪，他说：“当初啊，这么美丽的一对孩子，可是后来，怎么一切就全都变了呢。”
外公说：“宜臼，你的母后，曾经，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孩子，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孩子，可是现在，怎么会是这样，你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会是我的女儿你的母后吗。所以孩子，你的母后她已经死了，她死于不久之前的那场战乱，和这座王宫里的很多人一样。她是先前的王后，你登基为王，她就是太后，她理应拥有高贵的死亡。”
我将幸存的父王的姬妾、宫人全部赐死，然后为父王和母后举办了风光的丧葬仪式。大殿之上，我说：“父王为了保卫都城镐京，为了保卫大周的江山，带领着王宫的卫士英勇地抗击犬戎的入侵，终因寡不敌众而去世了。而母后，她身为先前的王后一向德仪高贵，她为了保全王族的尊严和荣耀，带领着众姬妾们在宫门攻破之前自尽了。”我说我以大周王朝王的名义册封母后为太后，让她的灵位风光地进入了大周王朝的庙堂之中。三天国丧，举国哀悼，满城的白色写尽了悲哀。
大周王宫的月色依旧明亮地照过每一个夜晚的忧伤和寂寞，还有那一片片生长了千百年的血色和阴谋。曾经，这些血色和阴谋绚烂盛开，盛开成为了多少如画的容颜和寂寞的香腮。这些千年不变的风景，这些阳光背后的阴影。
我感觉到寒冷和不安，王宫之中跃动的阳光，是我日夜难安的心绪，我不敢直面这座王宫，它的往事和忧伤。
但我经常去往父王建造的琼台，琼台高耸，高耸于大周王宫的沉重之上，琼台的周围遍植杏花，这些杏花是我的记忆，它们执意地带来曾经的消息，温软而忧伤。这座琼台是这座古老的王宫之中我唯一敢于坦然面对的地方，它美丽地关乎着我的爱情。
这整座王宫里的往昔是太重了，沉沉地压下来，压成这里一砖一瓦一亭一台的姿态，它们低低地诉说着，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座王宫已经不堪记忆和往事，不堪记忆和往事的重负了。我，将一切看得真切。
那时我和外公商量，我说：“外公，您看这大周王朝的宫殿是如此的残旧不堪，我们应该找一个繁华平静的地方另立都城。”我说这座王宫实在是太古旧了它沾满了阴湿的气息，湿得能够滴出水来。
外公看着我的表情，然后他说：“王，您要是想迁都那当然可以，您是王，无所不能。”
然后外公问：“王，您是想把都城前往哪里呢。”
那时候我强烈的心愿已经不容我再做思考，我说：“哪里都可以，只要远离这里，远离镐京。”
“王，那您看洛邑如何，它地处中原地带，土地肥沃气候宜人。”
我说好，我不等外公把话说完，我说：“好，我说那我们就迁都洛邑吧。明天，在明天的朝拜中我就告诉我的臣民们这个决定。”
在第二天的大殿之上，我的话一出口，群臣之中一片哗然，他们有很多人站出来说话，他们说：“王，当年武王建都镐京，是多么的荣耀和光彩，镐京就是这大周王朝的根基，就是这整个大周王朝啊，时至今日，我们怎能弃下都城镐京另立新都呢。他们说整个王族的灵位和气脉都在镐京啊。”
我说：“这有何难，这镐京不也不是祖先文王和武王的家乡吗，他们不也是迁来的吗。大不了我将我姬姓祖先的灵位一同迁往新都洛邑，就这么决定了。”然后我挥袖离开，不再理会群臣的反对。
外公说得对，我是王，无所不能。我的臣民们都服从我，是为忠。我需要一群忠臣，我想要迁都，我想要他们忠于我，忠于我的决定。
三个月之后，我带领着满朝臣民前往洛邑，前往洛邑的王宫，我的崭新的，没有任何故事任何历史的王宫。在这座王宫之中，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也记起了很多事情，那些遗忘和记忆都让我感到安然，那些冷静和忧伤都让我觉得美丽。那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暗自神伤。
我怀念那一场相遇，怀念褒城持续阴郁的天气和冷静盛开的杏花，还有那唱不完的褒城高调的忧伤，那些忧伤是那么单纯清澈。我看着我的花园，我不喜欢这满园子的牡丹，它们空有华丽的色彩和高贵的姿态，它们不能够明白我的心思。
于是后来我下令，我说：“你们把这园子里的牡丹都给我拔了，全都种上杏花，我要褒城的杏花，褒城的杏花是人的心意开出的花，它最能体贴人的意思。”
我的寺人和宫女们说：“是，谨遵王的旨意。”
然后规模壮观的大周军队出动，他们去往遥远的褒国，用成队的车马为我载回移出的杏树。道路之上，浩浩荡荡，行满了运送杏树的车马，车马所到之处，百姓们都虔诚的跪下，他们在赞颂，赞颂周王朝的富庶和我的恩德。这些，都是我的将军和我身边的宫女寺人们告诉我的。
一个月之后，我的王宫就遍植杏花，杏花带着褒城温湿的气息，带着记忆柔软的温度开满我的王宫。我再次想起褒城的曲调，褒城的曲调所歌唱的年轻和忧伤，爱情和绝望，那些曲调幽凉，高调地安慰着相遇之后的心，相遇之后的男子和女子。
外公问我，他说：“王，您依然忘不掉那个女子吗，远离了都城镐京，您依然忘不了她吗。”
我沉默，在外公问我的时候我也问自己，我忘得了她吗，我为何忘不了她，我想要忘记她吗。
外公说：“王，她是个妖女，她以她的美貌和心机倾覆了大周王朝的繁华，她让你这么多年来颠沛流离，她葬送了你父王和母后的性命，这样的一个妖女，您还对她念念不忘做什么！”
后来我说：“外公，或许她是无辜的，您没有看到过她，没有看到过她的眼睛，她是那么无邪的一个女子，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我说其实她什么都不懂得，如果您见过她，您就会知道她是多么的无奈。她只是一介女子，在这个王宫里，在整个王朝面前，在如此纷繁的是非面前，她是那么的安静而忧伤。”
后来外公说：“即使如您所说，那也请王忘了她吧，她可以是一道风景，但她不应该是唯一的色彩。”然后外公说：“王，这偌大的王宫确实太安静了，这美丽的王宫应该是春色满园，而不应只是单调的杏花和单调的记忆。”
然后外公说要为我广招天下贤良美貌的女子来使我忘记过去，然后就有许多个诸侯国将它们的公主和各色的美人儿们送了过来。顿时，这座王宫热闹了起来，像先前一样，我的儿时，父王的王宫也是这样的莺莺燕燕花花柳柳。
而我，我也终于明白，王宫里所有有过女子痕迹的地方都暗自滋生出阴冷的气息，这气息爬满了王宫的每一处光线和阴影，熏染了每一句话语和微笑。后宫之中的女子，她们柔情四溢顾盼生辉，但她们越是娇媚越是笑得热艳，就越是让人感觉到寒冷。并且关于这一点，在以后的年岁里，我越来越看得真切。
那时候外公告诉我说，他说：“王在拥立您为王这件事情上，秦国虽小，但是秦国公出了大力，他派出了秦国全部的军队捐献出了大量的财物来支持您，支持我们的军队赶走入侵的犬戎，支持我您上王位，所以王，您应该报答他，以王的威仪报答他。”
我问外公：“那我应该如何来报答他呢？”
外公说；“现在秦国公的女儿，也就是秦国的公主秦素儿就在这座王宫里，就在您的身边，您可以立他的女儿为王后，以此来报答他。他日后势必对王更加忠心，而其他诸侯国他们看到这种情形，也势必以秦国以秦国公为榜样，争相效仿秦国公，到那个时候，我大周王朝势必会是一番清平世界，一方无忧的圣土。”
我说：“对。”我将目光转向外公，我说：“外公您说得对，我们大周需要这样的安定。”然后我再次怀念，再次怀念多年之前褒城的那一场细雨，和那一场细雨停歇后的美丽。
那天清晨，我在小寺人为我更衣的时候问他，我说：“你知道秦素儿吗？”
小寺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他说：“不知道。”他问我：“王，秦素儿是谁？”
我说：“她是秦国的公主，现在就在这座王宫里。”
小寺人说：“知道了，我为王查一下吧。”
那一天的天色还算不错，明媚鲜亮的阳光掠过，照过每一朵盛开的杏花。
然后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里，我在王宫的花园中遇见了那个秦地来的女子，秦素儿，也就是后来的秦王后。那个时候，小寺人告诉我秦素儿就在花园里。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园子里挎着一只花篮收集飘落到地上的杏花瓣，我经过秦素儿的身边，我说：“这位姑娘，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你的家乡也有杏花盛开吗？”
秦素儿抬起头，用单纯而直接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她说：“我来自美丽的秦国，名叫素儿，是秦国的公主。”
我看着秦素儿的眼神，也蹲下身子帮她慢慢地将杏花拣进花篮里。
秦素儿说：“我的家乡没有杏花，但是也有很多其他的花，每年的花开时节，我都要和宫女一起去赏花，在每个花落时节，我们都会带着一只竹篮将落下的花瓣收起来，然后放进我们秦国最清澈的沁波河中，让它们顺水漂走。”
秦素儿用优美的声调说着：“我的母亲告诉我说这世上每一条河流都永无止息地流向东方，东方是花朵的故乡，每一朵花的魂灵都栖居于东方的圣土，所以每一朵漂向东方的花都会再世盛开。”秦素儿抬起头看向天空，她眯起眼睛深深地凝望，然后她说：“每一年，秦国的每一朵花都会开得异常繁盛，用尽所有的情致。”
然后秦素儿问我，她说：“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
我微笑，然后我站起身来告诉她我的名字。在我说出我的名字之后，她仓皇地跪下，她说：“素儿不知是王驾到，请王恕罪。”然后她跪在我的脚下，深深地叩首。
我说：“秦素儿你起来吧，我不怪你。”然后我弯腰扶她起来。
然后在五天之后，我册封秦素儿为王后。秦王后，她面容平静，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骄傲，她实在是太适合做一个王后了，在为她举办的册封大典上，在她坐上王后宝座的那一刻，我发现并且确定无疑。
可是那时候我却有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突然感觉到这个女子，原来她依然是这么的陌生。但是她已是我的王后，母仪天下。
秦王后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我看得出来，在以后的很多事情之中，她都处理的恰到好处，她游刃有余地地运用着她的智慧和宽容。
其实，王宫从来都是一个战场，脂粉香艳野心丛生。
关于我的往事和心思，秦王后她知道，她一向知道。即使她从未追问过，她也知道。关于她的心思，我其实都明白，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运用各种手段赢得了她人的尊敬和依赖，让很多的人敬重和依赖她的权威。
我在想这样的一个女子，若生为男子，定会成就一番事业，可惜她错生为女儿身，便只能在脂粉之间施展周旋了。
其实，我也明白，秦王后她之所以费尽心机地这么做，是想博得我的赏识和信赖。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切做的恰到好处，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她是当之无愧的王后，尽管她们并不甘心。
又是一个春天到了。秦王后说：“王，您看春天来了，我想这王宫也应有一番新气象了，她说她想为这王宫里面所有的姬妾每人做几件新衣，并且为她们采买一些饰品。”
我说：“好，你做的很好，我没有想到的，你全都替我想周全了。你一向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秦王后沉默，她低下头不再说话，许久之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眸中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她重复着我的话，她说：“聪明？王，您不觉得我很无奈、很悲哀吗？”
然后她跪在我的面前，泪水沾湿了衣襟。她说：“王，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您告诉我我一定改。”
我说：“不，秦王后，你做的都很好，没有必要改。”然后我径直离去，走出了秦王后的寝宫，我长舒一口气。
后来有宫女告诉我说秦王后久久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我叹一口气，我知道我一直冷落她，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在她面前变得热切。她不是古宅深巷中的那一场细雨。
我初次遇见她，她那乖巧的模样，我的那些细碎的感动，在后来细细想来仿若浮梦一场，让人看不真切。
有其她的姬妾告诉我说：“王，您看王后娘娘，她高居王后宝座又有您的信任，她平日里那么端庄娴雅，可是她竟然跟宫女说这座王宫里没有人了解她的苦楚。王您对她那么好，她却还说她感到痛苦，也不知道王后娘娘的心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冷硬，这么不能感知冷暖呢？”我静静地看着她任她说，她表情淡然，静静地诉说着。
待她说完之后我说：“好，我知道了，可是我想问你一句，你是怎么知道这话是秦王后说的，看来秦王后宫中你的耳目很得力啊，我真是低估了你的才干了，你若觉得你的寝宫太狭小，不够你施展的话。我可以考虑给你换一个宽敞点的地方。”
然后，她不再说话，低下头去。是啊，这就是后宫，它看上去永远都是一番风平浪静的景象，但它向来暗藏激流，这些后宫中的女子，她们笑语嫣然暗藏心机，永不疲倦。她们美丽聪明，一个比一个美丽聪明。
那天黄昏我在批阅奏章的时候，一个小寺人走进来，我认得他，他是来自秦王后寝宫的随从。他虔诚的跪在我的面前，说：“王，王后娘娘请您今晚去她的寝宫一趟，娘娘说她特意为您准备了家乡的菜肴，请王一定要过去品尝品尝。”
我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秦王后，说我今天很忙，实在脱不开身来，改天吧。”
小寺人说：“王，王后娘娘要我一定要把您请过去，她说她已经有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没有见过您了。”
我惊住：“是吗，有这么长的时间了吗？”然后我在批阅完奏章之后去往秦王后的寝宫。
那一晚，秦王后的寝宫中烛火通明，我迈步进去的时候，秦王后正在精心地调换着菜品的位置。看见我进门她走上前来款款施礼，她说：“王您来了，素儿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说：“秦王后你多费心了。”然后我坐在凳子上不再说话，秦王后的寝宫中烛影明灭，照亮她的容颜，她也同我一样沉默，一样无语地坐在凳子上。
我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跟秦王后说些什么了。后来，在尝了几口菜肴之后我起身要走，我说：“秦王后手艺不错，我今天还有事情，改天再来细细品尝吧。”
秦王后跪在了我的面前，她说：“王，素儿真的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惹得王如此厌恶。”秦王后抬起泪眼望着我。我看着她，不自知地后退两步。
我说：“秦王后你起来吧，你从来就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这一段时间太忙了，才疏远了你。”
秦王后的泪水再次落下，我知道我的话她不信，她是如此聪明的一个女子，她说：“王，我知道您怀念从前，怀念褒城的那个女子，可是那段时间毕竟已经远去了。那个女子，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呀。而现在，您每天都要面对现在的生活呀。您是王，无所不能，难道您就不能忘却那段忧伤吗？”
我的心头一惊，然后我说：“秦王后，是你多想了，跟谁都没有关系，只是我太忙了。”然后我转身离开，离开那一番明明灭灭的烛影摇曳。
然后我再次怀念褒城，怀念褒城的那个女子。是那一场相遇忧伤了我的记忆。有很多的事情一旦经过就再难遗忘了，就已是半世沧桑，就是永远了。有些时候，不是谁的错，只是我们的心情因着某些细节盘根错节节外生枝，然后就万劫不复了。
后来，我的外公去世了，那时候他已经很老了，很多的事情他都力不从心，但他总是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王宫来看我，他总是说：“您是王，尊贵的王，是您主宰着大周的江山，您以后一定要挑选一个聪慧果敢的孩子来做太子，来继承您的王位。”外公说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一个人的事情，这关系到大周王朝的未来和强盛，不能任意而为。
我总是点头然后说：“外公，我知道了。”
我知道，关于我立太子的事情，是外公最不放心的。我有几十位姬妾，但是这么些年来，我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她们，她们个个有才华美貌，个个有身世背景，我行走在她们妖娆的脂粉香气中小心翼翼步履维艰。因为她们来自不同的诸侯国，她们分别代表着她们的国家，她们附属于政治又影响着政治。
外公说的对，我应该挑选一个聪明果敢的孩子来继承我的王位。他叮嘱我说在立太子这件事情上，一定要尽快决定，外公说这件事情越快决定就越少人受伤。这么多年了，外公一直重复着这些话，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敢提及此事。
可是就算我避免提及此事，在这座王宫之中，在这九年的时间里，后宫之中也未曾平静过。在这九年之中，我共有七个孩子，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过几个未曾出世的孩子。但是，现在我只有两个女儿，其他的孩子，他们都小小年纪死于非命。我从来保护不了他们。甚至于现在，我都已不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
现在我已经没有儿子来立为太子了，所以外公才在此事上一再叮嘱。他要我一定要先立一个太子。
在外公生命的最后那一个月里，他已经不能再来我的王宫，于是我去往他的府第去看他。外公看见我，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他说：“王，以后您做什么事情都要更加谨慎了。我就要走了，但是您和大周的江山不让我放心啊。”
我也流下泪水，外公说我不能让他放心，然后他就去世了。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说他就要看见我的母后了，他最心爱的女儿蓝蝶儿。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母亲的名字，原来母后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外公说：“我让她出来陪我垂钓，她派人出来告诉我说她不出来，说她正在书房练字呢。蓝蝶儿，我早已帮助你的儿子登上了王位，你应该会高兴的，是不是。”说着说着外公就闭上了眼睛。
我说：“外公您去吧，好好照顾我的母后，您说得对，她的心，是荒芜的太久了。”
在这些年里，我很少去见秦王后了。在她的智慧面前，我的心思总是显得有些笨拙。所以，是我一直在回避她。
虽然我不再经常见她，但是我知道这些年里，她依旧是这座王宫里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她在每一件事情中都再掀风浪又力挽狂澜，她毫不吝惜地运用着她日益高明的手段和心智。我知道这座王宫之中所有的风浪都有她的参与，幕后或是台前，她都游刃有余。
但是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我选择无言。我的姬妾，她们秉性相似势均力敌。无论是谁在这个位置，结果都是一样的。而且，在那个时候，秦国的势力逐渐强大，我需要仰仗它的势力说话。
可是后来，我发现秦国公倚仗他国丈的身份不断向其他诸侯国挑衅，并且他倚仗他强大的军队和丰盛的粮草向大周王朝向我施压。我微微地笑着，我决定我不能再一味的退让了，我得想办法，我得想办法结束这一切。
我的各宫姬妾们，她们横生姿色各怀心机各负使命，她们的笑容和泪水都让我感到疲惫，关于她们的一颦一笑，我再也无力招架，我是真的感觉到疲惫。我知道我需要一个女子，一个没有任何家族背景，没有沉重的心机和使命的女子。
我一直在找寻，一直找寻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我一路错失，错失了很多身为一个王所应该拥有的东西，比如自由，比如快乐，比如尊严。我一直等，一直等到十二年之后，我在洛邑的街巷里，遇见一个女子，我停下马车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眉头一皱，然后她告诉我说她叫子纹。
一片迷蒙之中，我听到有人叫我：“王，天已经大亮了，您该起床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小寺人玉莲早已站在了床边，双手托着我的长袍，我说：“玉莲，我又做梦了，为什么我每天每天的做梦呢。”我告诉玉莲说我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那时侯我还很年轻啊。
后来我想，或许秦素儿，她并没有多坏，或许是我在逼她，她的心，也只是太寂寞了，寂寞到不安，所以才会疯狂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