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倾仪问我,她说:“湄姝,你觉得嫁衣上绣什么图案最好看?”
我静静地看着倾仪,然后开始微笑,越笑越落寞,我说:“倾仪,你穿什么都好看。”
后来我问倾仪,我说:“你要嫁给谁,那个人,我认识吗?”
倾仪没有说话,她微微的低着头自顾自地写着字,那时候,她所写的很多字我都不认识,但是我知道她在写什么。
写完一篇之后,倾仪仰起了头,然后她开始微笑,后来笑意慢慢从倾仪的脸上落下来,她说:“我要嫁的人是整个大周王朝最为尊贵的人,是大周王朝的王,是天子。”
我问倾仪,“那他长得什么样子,好看吗。”
倾仪说:“不知道,也许,也许他还很年轻吧。”
我说:“倾仪,如果你执意,我会让我的母亲为你绣一袭嫁衣,她是褒国最好的绣娘。我让她为你绣最炫目的图案,用最刺眼的五彩丝线,绣双凤连环,只有这样才配得起你的美丽和高贵,才配得起你的一腔情意。”
那时候倾仪在摆弄一支杏花,她手势温柔地将花瓣一片片撕下,历经一番无望的飘零之后,就落满了一地的往事前尘,爱恨已过。倾仪说话,她说:“想想也觉得可怜,满腔早已不合时宜的热情无处安放,必须要一身锦绣来埋葬。”
后来,我一直在想,很多年。
我对母亲说:“倾仪要出嫁了,我想请母亲为倾仪绣一袭嫁衣。”
母亲点头说:“好,那我帮你为她绣最漂亮的嫁衣。”
我说:“母亲,你不问问她是要嫁给谁吗。”母亲表情淡定,然后她向我微微地笑着。
她说:“是谁都一样。”母亲的那一个认真但是浑浊的笑容让人难以理解。
然后母亲开始为倾仪绣嫁衣,绣这几十年来她绣过的最奢侈华丽的嫁衣,细细的纯色的丝线配上鲜丽的红绸,让人感到晕眩。那时候,母亲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她说无论什么时候,眼前总是一片轻雾弥漫,阳光强烈的正午,她看什么都是一片白色。
但是后来母亲开始微笑,她说有时候,她依稀能够看得见很多年前,母亲说那时候她在梳妆,穿着浅色的长裙,裙角曳地,划过满地花开花落的清澈无遗,她说她那时候长发垂下,垂至腰间,她在一片轻轻的白雾间看见曾经的那些云淡风轻。
我看着母亲,她弯着身躯伏在绣架上,眼神分外的专注,她一针一线地绣着,用积郁了一世的深刻细细描画着记忆的纹路。
我看着母亲,她的皮肤粗糙,肤色黯旧,在那辨不清颜色的衣裙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憔悴。我看见她那浑浊的微笑。借着鲜活的记忆,在现世的波折里随遇而安。她的记忆之中,是哪个清晨,遇上了那一场细雨,然后就纠缠不清了。
倾仪出嫁的那一天,我远远地站在碧水河的石岸上,倾仪在登上马车的那一刻看见了我,然后她站在马车的前面迟迟不肯进入车厢,她将头转向我,虽然离得很远,但我能听见她在说话,她在轻声的叫着我的名字,用她温柔的声音。
她说:“湄姝,以后不能再见面了,但是我时刻都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只要褒城的杏花依旧开放。”
倾仪说:“湄姝,我们都会快乐的是不是。”
我看着倾仪,然后开始微笑。我说:“倾仪,你会快乐的。我们都是褒城美丽的孩子,我们都会快乐的。”然后我向倾仪挥手告别。
时光是一片冗长的乐章,七零八落的布满了奇异的音符,浩浩荡荡地铺陈开满篇的绮丽和荒凉,整整三年的时间,我一直在想,是怎样的一个命数,一场相遇,一次别离,荒芜了一世的心,不能幸免。
倾仪离开之后,铭霖仍然来找我,他把倾仪遥寄的家书给我看,倾仪说在深宫之中,每一个微笑都沾满了尘埃,每一滴泪水都隐着血色。倾仪在家书中屡屡提到我,她跟我说,湄姝,以后,你不要像我一样,你以后就留在褒城吧,然后她在信中问我,铭霖有没有健壮一些,还是像以前一样吗。
我看着眼前的铭霖,他已然长成一副大人模样。
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母亲依旧面色平静,她告诉我说:“湄姝,我的眼睛就要看不见了,我要为你绣一件衣裳。”
母亲说整整十三年,她还从来没有为我绣过任何一件衣裳呢,她说:“湄姝,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可是我就要看不见你了。我要为你绣一件最美丽的衣裳,粉色缎面,兰草满袖,忍冬绕肩。”
那一天同样黯淡的傍晚山色中,我依旧去碧水河南岸的山林采杏花。早春时节,满山遍野的绿色费尽了通身的心思开出细细碎碎的五彩的花朵,不温不火的温暖着褒城女儿的眼神。
然后我想起一些事情,那些浓重的情节和苍白的记忆。放远了目光看过去,隔山隔水,我看见一脉温暖的颜色遥远地流过。我俯下身子,用几缕开着浅色小花的柔软的枝条编扎成一个美丽的花冠,然后散下长发,将花冠戴在长长的头发上。
碧水河的水面,我的长发及膝,安静的垂落下来,垂落下满怀浅浅的惆怅。那时候,我在唱歌,提高了音调咏唱着褒城女儿的未曾开始和早已结束。
然后我看见一名少年,着一身暗红色的长袍,我看到他沉默轻闭的嘴角和长发飘动划过的忧伤的弧线,我站起身来然后说话,我说:“这位公子,你看今年的杏花开得真美,你也是上山来采杏花吗?”
少年停下急行的脚步,他看到了我的目光,然后他问:“这位姑娘,你是谁家的女儿?生得如此娇艳。”
我莞尔一笑,我说:“我是湄姝,是褒城卖杏花的湄姝。”然后我问他,我说:“公子你呢,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仲杞。”他简短的回答我。
“公子,你看这林子,春意灿烂,可是你的脸上何以写满了忧伤呢。”
仲杞说:“姑娘,你可曾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忧伤就能释怀的?”
我摇摇头,然后安静地笑了笑。我说:“公子,你可是要远行。”我专注的看着眼前这个名叫仲杞的男子,似笑非笑。
仲杞说:“是,我将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说:“那里可是没有忧伤,没有花开花落无常。”
仲杞说:“有。”他说:“也有,但是我必须要去。”
我说:“公子,不知道那遥远的地方是不是也盛开杏花,送你一束,望你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阴色的褒城依然无边丝雨细如愁。我依然在每个傍晚时分泛舟去采杏花,然后在每一个清晨深深的巷子里去卖杏花,每个清晨和傍晚,都是相同的雨色,相同的纯粹。褒城人都爱杏花,杏花是雨水滴落下的阴郁,是褒城延续至今的悲观。
持续的阴雨让母亲的眼睛变得更加模糊,她将绣架搬出了门外,借着阴湿的光线在粉色的缎面上绣着,她手指灵巧,神色凝重地将嫩绿、鲜红、粉白运用地活色生香,针针线线抵死纠缠。
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后来她让我帮她辨认那些色彩相近的丝线,她每绣几针都要闭着眼睛休息好一阵子。母亲在微笑,她说:“湄姝,你穿这件衣服一定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母亲一直在微笑,在她将最后一针穿过衣袖的时候,她将手中的针线慢慢放下,放在满是五彩锦绣的衣袖上,她说:“湄姝,你帮我把这根丝线压平整,不要让线头露出来。”
我从容地接过那件衣服,将嫩绿的丝线压的平平整整。
我说:“母亲,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每天把褒城最美丽的风景最动人的故事讲给你听。”我看见母亲的笑容,她的笑容的背后,大片大片地涂满了忧伤。
她说褒城的故事太多了,褒城女儿的心都瘦了。
我穿着绣得精致的衣裙走在褒城阴雨的巷子里,或是在雨后坐在厚重的城墙上,我依然表情干净,在雨中唱着歌,同样的曲调,唱了几年,已然变换了味道。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黄昏的天色,那个黄昏天色一直阴沉潮湿,但雨一直没有落下来,我在那样的时刻遇见仲杞。我看见他暗红色的长袍,我问他这位公子,公子你也是上山来采杏花的吗?
母亲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她依然总是面向窗子。我知道母亲一定是有她的过往,她的轻描淡写或是浓墨重彩的过往。褒城的每一位女子都在一番曲折之后别有一副心肠。只是我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未曾问起过她的曾经。
母亲说:“湄姝,你在想事情?”
我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我说:“母亲,你说倾仪会快乐吗。”
母亲说:“会的,你们都是应该得到快乐的孩子。”
我说:“可是母亲,一个人等不到另一个人,她会不会快乐呢。”
母亲不再说话,我看见她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后来,我说:“母亲,我究竟是谁家的女儿,您知不知道呢?”
母亲片刻沉默,之后她说:“湄姝,其实你谁家的女儿都不是,你是碧水河的女儿,只有那幽静的水才能如你一般美丽。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孩子,你早晚要离开,我留不住你,谁也留不住你。”
后来母亲说:“湄姝,你的确是褒城的神,你的降临结束了褒城持续六个月的干旱,为褒城带来了十数年的阴雨缠绵。记得那一年,我绣完手里的活儿,泛舟去碧水河采莲子。”
母亲说:“那天,已经干旱半年的天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雨不太大,可是很细密,我划着船儿经过,然后就看见了你,那时你躺在一个木盆里,那个木盆躲在一片很大的荷叶下面,我抱你出来,你身上的衣服竟然一点都没有湿。我当时很高兴,将你抱出来后木盆就顺水漂走了,我知道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女儿。”那一天,母亲说了很多,仿佛是跟我的一场告别般。母亲说后来,你慢慢地长大我也慢慢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说你长得太美了,美得让人感到忧伤和恍惚。
杏花是褒城人的记忆和哀愁,杏花是褒城女儿的眼神和手势。母亲说褒城的女儿是杏花的魂灵,她说:“褒城的每一个女儿都有一株杏树,生长在碧水河南岸的山上。每一个褒城女儿降生,都会有一株杏树破土而出,每一个褒城女儿生命的终结也预示着一株杏树的枯朽。褒城女儿的祸福无常,祸及褒城杏树的枯荣。”
铭霖经常在我的身后一直看着我的背影,有一次他问我:“湄姝,除了杏花和粉色,你还喜欢什么?”
“除了杏花和粉色,我就只喜欢褒城无休止的雨了”我心不在焉。
“那么,我送你一把伞,下雨的时候,你就能够看见它,看见它,就想起我。”
我看着铭霖一直笑呵笑,我说:“我是一个不被祝福的女子,你应该将这把伞送给宁安,每个人都说你们两个策马奔腾的样子美极了”。
“不是的,湄姝,我们只是从小的玩伴而已,你不要误会。”铭霖急得脸色通红。“再说,宁安她有喜欢的人,是我们褒国的公子,而且他们已经订下了婚事。”
第二天,铭霖果然送我一把伞,粉色的,伞面上画满了杏花,还有铭霖题写的字。
那一天,我依然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唱着音调高昂的歌。
那场沾湿整个黄昏的雨中,两列长长的队伍由远及近,队列整齐步伐坚毅。我看见他们身上的冰冷的铁甲和手中锋利的长矛,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将军身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他看见我。他说:“这位姑娘,你是谁家的女儿,唱着如此忧伤的歌。”
我停止歌唱。我说:“我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唱着褒城最动情的歌曲。”
后来他走近了我,他说:“姑娘,我认识你,你是褒城卖杏花的湄姝,美丽的姑娘,请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宜臼,也请你记住,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将会带你离开。”
我独自坐在古旧的城墙上笑了又笑,直到他带领军队转进山的后面。
那一年,褒城的杏花依然开得很好,在明净的雨色中沉默成绚丽的伤痛,染指每一个褒城女儿清清浅浅的想往,就像杏花盛放,经过季节,转念成凋零的姿态。月色幽冷,冷却着最初热切的眼神。
我怀念那个黄昏,那个名叫仲杞的男子,他将要远行,他脚步缤纷,踏乱了褒城杏花开放的心绪。
我时常看着母亲的眼睛,她的眼眸前覆着厚厚的白雾,她已经再看不到任何东西,可是我却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她的青春年少,她年轻岁月里的轻眠轻梦。我说:“母亲,你在看什么。”
母亲叫我的名字,她深深地叫我湄姝。然后她告诉我说:“曾经我也十三四岁,曾经我也眉头经不起皱,心间经不起愁,可是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年轻下去的勇气了,就老了,老得那么心甘情愿,心安理得。”
“母亲,您不老。”
然后我看见泪水从母亲的脸上滑落。母亲说:“其实,褒城的女儿都是被诅咒的女儿,深情款款,郁郁寡欢,忧伤成灾。碧水河的水呵,它从来就不能承载褒城女儿的美丽,所以,它只能成全那一对对的鱼。”
在褒城的阴雨绵绵,绵绵不止的狭深的巷子里,我依旧挎着装满杏花的竹篮步履从容地自如来去,依旧一脸安静,褒城的人们依旧在传言,那个卖杏花的女孩儿,她的美丽和错误。
卖完杏花,回到家中,我看见满院的锦盒和布匹绸缎,我问坐在窗下的母亲:“这些是什么,谁送来的?”
“来的人只说是褒国王宫送来的,别的不肯多说了。湄姝,你认识王宫的人吗?”
“不认识……”正在我和母亲说话的功夫,铭霖来了,看到院内的一幕,他不解的问:“湄姝,这是谁送来的?”然后他回头看看他的家奴们抬着的木箱和锦盒。
“你把这些东西搬到我家来做什么?”我看着他的家奴手中的东西。
“湄姝,我来向你求亲啊,可是放在这里的东西是谁送来的呢?”
“是褒国王宫。”我幽幽的说。
“褒国王宫?公子他已经和宁安小姐定过婚了,他怎么能够再向你来下聘呢?”铭霖脸上难以抑制的愤怒。
“褒国的公子,我又没有见过他,不会的。”我斜斜的倚在门口,手里玩着一缕头发。
“湄姝,你跟我来,我们现在就去王宫问个清楚。”说着铭霖上前来拉住我的衣袖。
正在他拉着我出门的时候,又有一队人马赶来,宫装打扮。他们带着厚重的礼品而来,车马粼粼,搅扰了碧水河的安静,宫人们井然有序的将礼品放在我家的院落之中。
然后一个华冠丽服的夫人从装饰繁缛的马车中下来,细风吹过她的额头,她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衣袖轻轻的遮挡着。后来,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问我:“这位姑娘,你就是湄姝吧?”
很久之后的时间里,我都清楚的记得她说话时候的笑意盈盈。
她的身后,宁安走过来。
我站在颜色大片剥落的朱色木门前,身穿着母亲为我绣的粉色衣裙。有风吹过,吹动柔软的发丝。我说:“我是湄姝,你又是谁?”
“果然美丽非凡,惊为天人。”她告诉我说她是褒国公的夫人。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位褒国最为尊宠的女子,华冠丽服,仪态万千。我静静地看着她,她久久地笑着。
宁安看着我,然后将脸转向夫人:“我没有说错吧。”
夫人伸出手,扶在宁安的手臂上轻轻的点着头。
“夫人,您将这些东西送来,究竟是何用意呢?”我的母亲颤颤巍巍的从窗下站起来。
夫人款款走到母亲的面前:“老人家,我是来收您的女儿做义女的,她的确是褒国最美丽的女儿。”然后夫人向我的母亲告辞,向我告辞。
我让铭霖把他送来的礼物带走,可是他坚持放在我家,他说褒国王宫送来的又不是聘礼,他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了。
晚上的时候,父亲回来,看着满院的箱子,他也同样毫无头绪。
第二天,我依然在清晨挎着竹篮在褒城的街巷里卖杏花,和着忧伤的曲调。傍晚时分,我从南岸归来,载满一船的杏花。远远地,我再次看见王宫的车马停在我家的门口。褒城的人们成群成群的在一旁议论着:你们看,这个湄姝她要走了,我早就知道,她迟早是要离开的。
看见我撑着船归来,夫人和她的侍从向我走来。她说:“湄姝,你的这船杏花,都帮我送过王府吧。”她说话时候的样子很好看。
我说:“好,不知道您要这么多的杏花做什么呢。”
她久久的笑着:“湄姝,现在你随我一起回府将它们安置好。”
我微笑,而后点头。
褒国公府邸的大殿上金碧辉煌,我姿态娴雅地将杏花整理成最动情的姿态,将每个房间都插上杏花。夫人坐在一旁静静地赏花,然后她缓缓地说:“湄姝,你看,褒城的杏花多美呀,花姿灼约,香气迤逦。这样,褒城美丽的女儿,美丽的故事就都不辜负了。”
她说:“湄姝,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你应该一世香裙旋转,碧钗簪发,你应该拥有最高贵的笑容和最为荣耀的宠爱。”她问我:“是不是?”
我说:“夫人,是呀,你看褒城的杏花多美呀。”我的指尖流畅的划过杏花温润的花瓣。
回到家中,我看到院落中又增加了很多箱子,堆了几层的锦缎和成箱的珠宝,然后我看见母亲淡淡的表情和父亲佝偻的身躯。
然后我走进卧房,那时我在学绣花,我绣满眼满眼的杏花,枝叶辗转,辗转成温凉而倔强的美丽。丝线蔓延,沉埋了多少妖娆的想往和深切的目光。
后来我躺在母亲的怀里,自小至大,我很少这样坦然的躺在母亲的怀里,我再次想起那个傍晚,我看见仲杞暗红色的长袍,我说公子,你看这林子,春意灿烂,可是你的脸上何以写满了忧伤呢。
母亲说:“湄姝,其实我早就已经明白了,你不属于这个家,不属于褒城。你的降生注定你的尊贵。”母亲说话的时候依然表情从容。我看着母亲,不再去想了,很多事情是我永远都不能够明了的。然后我说:“如果我去,是不是就能够见到倾仪了,母亲,你说她这三年过得好不好。”
母亲在沉默之后幽幽地说:“褒城的神明保佑他的每一个女儿。”
“请您在我离开后将铭霖送来的聘礼退回去吧,我不过是他的一个梦境。”
然后我开始轻声地唱歌,唱褒城女儿的未曾得到和早已失去。我问母亲,为什么褒城的歌总是这么的悲凉呢。母亲笑一笑,她说因为褒地生长梦境,可是又总是梦到一半就醒了。母亲的笑容让人感到忧伤,她说湄姝,褒城的曲调是在描刻记忆的纹理。
两天后,褒国公府上的马车来到我家门前。我家门前有一株繁盛的柳树,柳树下有细草生长,两匹马儿悠闲地在树下衔着草。我站在大门里静静地看着,我看见门前白色的马,红色的帷幔,还有恭恭敬敬地站立两旁的侍从。然后我登上去往褒国公府邸的马车。
有人远远地站着看,他们说:“你看,她要走了,有马车来接她了,她果然不是褒城的女儿,从小就看出来了。”
我踏着木凳登上去往褒国公府邸的马车,在我登上马车的那一刻,我转身回望过去,看见我双目失明的母亲和佝偻着身躯的父亲,看见了我持续了十几年的昨天幽暗如花,在浅浅的目光中瞬间枯萎,然后零零落落地飘散开来。
很多年之后我才想起,或许当年倾仪临行前的回首,她看到的,也是曾经的花开花落。
夫人总是语调淡淡,脸上永远一副温暖的表情。她总是温暖地笑着,她总是给我最好的,琼浆玉液,锦衣玉食。
那时候,我依然在唱歌,唱褒城女儿的任性和忧伤。夫人听到我的歌声,她说:“湄姝,你看褒城的歌多美,可是它有多美丽也就有多忧伤,湄姝,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笑笑,然后摇摇头说:“不知道。”
夫人说:“是梦,梦太绮丽太温暖了,它越是温暖,落进现实就越是幽凉,所以,我们应该试着遗忘和宽容,因为,不是每一种颜色都可以盛开成花朵。”
后来夫人说:“湄姝,有时候,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在最美丽的时刻,或许他们两小无猜,或许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们相遇了,后来又分开了,因为没有期许,所以不肯等待。湄姝,我的孩子,这一生,我们总是要错过很多东西的,我们没有办法去改变。褒城的女儿为什么会如此美丽,湄姝你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
夫人说:“是因为她们懂得随遇而安,懂得越是梦得深就越是殷切,越是殷切,就越是有理由痛苦绝望。所以,人这一生,无论遇见的是谁,他都值得我们去错过。”
听着夫人的话,我想到仲杞,想到倾仪,想到乐正子弦,然后想到自己,想她和他,她和我,我和他,我们,我们都是怎样开始又是怎样血泪纠缠,纠缠不清的。想这些错过的人,是否真能干干净净地错过,雁过寒潭不留影。
夫人有一个女儿,名叫静瑶,生得一副乖巧玲珑的模样。静瑶和我同岁,只比我大两个月。她经常陪在我的身边,她读书,写字,后来她也教我写字。
静瑶说:“湄姝,你看你是如此的美丽,美得让别人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静瑶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梳妆铜镜前,她说湄姝你是褒城全部美丽的体现。
静瑶总是微微地笑着,她唱着和我同样的歌,有着同样安静的眼神。褒城的雨疏疏密密,淡如清酒,轻轻地向往来的过客言说着那些已逝的往昔,那些浓重的情节和苍白的记忆。
静瑶说我是他们家,是整个褒国的恩人,她说只有我能够救褒国。静瑶说她的父亲,也就是褒国公,他为他的一个朋友和王争执惹怒了王,被王关押了起来。“湄姝,你可以救父亲,也只有你能够救他,你救他也就是拯救整个褒国。”
静瑶和我同岁,但是她好像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很多我所不懂得的事情。我看着静瑶,然后点头说:“好。”
从静瑶的口中我得知,她的哥哥,也就是褒国公子,已经去往都城镐京了。静瑶说:“身为长子,哥哥所受的苦难和承担的责任,不是我所能够想象的,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帮他。”
我对静瑶说:“你是一个智慧无双的女子,你的哥哥,日后也一定会是英明的国主。”
夫人请褒国最好的舞姬教我跳舞,她教我跳凤凰落,她说凤凰非梧桐不栖,凤凰眼神高贵穿透苍穹。舞姬告诉我说凤凰落是这世上最美的舞蹈,凤凰在熊熊烈火中飞翔旋转,以最清醒的方式死亡,又以最彻底的姿态重生,不留丝毫记忆和痛楚,舞姬表情妩媚,语调温婉。
静瑶告诉我说:“湄姝,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湄姝,你就是凤凰,你要承受烈火焚身的苦痛,但是你会重生,会遗忘前事。”凤凰落中,凤凰舞到最后,会对一切都不复记忆。
我向静瑶笑笑,说:“我知道了。”
然后我开始舞蹈,穿着七彩的舞衣,宽大的舞袖,仿若一只满腹心思的凤凰,我要历经一场新生,而后一世的劫难就此结束。色彩华丽的大殿之上,我的舞袖辉煌,掩映着婉转流淌的眼神。
我也以为一场舞蹈就这样结束,在舞袖挥开落下的那一刻,泯灭一世的记忆,我满心释然。可是在舞袖挥落的那一瞬,我看见一张脸,眉宇唇角写满了灼热的忧伤的脸。然后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一脸安静。然后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他说:“湄姝,怎么是你?”
仲杞,在我舞落今生的记忆和梦想的时候,却又看见了他,他的出现让记忆的颜色在痛楚中更加深刻。
我看着仲杞,再次展开明净的笑容,然后泪流满面。泪珠划过腮边滴落在五彩的舞衣上,浸湿原本已逐渐稀薄的想往。
我说:“远方归来的人,多时不见,你是否依然满腹忧伤。”
那时候,我已经会写很多字,我在雪白的锦帛之上写字。我写桃李初开时的雨,写梧桐落尽后的风,写是哪一句问候热了眼神,又是哪一次离别冷了心肠。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很多关于文字所表达的虚妄和魅惑。
静瑶说:“湄姝,其实我知道你曾经遇到过一个人,那个人让你满心期待却不知所踪,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竟是仲杞,我的哥哥。”然后静瑶流下泪来。
曾经的那一天,我说公子,不知道那遥远的地方盛不盛开杏花,送你一束,永远记得回家的路。想来,遥远的都城一定是没有杏花盛开,所以仲杞他就回来了。
我依然在跳舞,跳凤凰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疼痛,遗忘,而后重生。
疼痛是将燃在心中的渴望生生的冷却,我举止平静言语得体地用忽略和遗忘去平息疼痛。
花开时节,歌声温软,静瑶依然在教我写字。墨迹深深浅浅,满腹心思地勾画在凉凉的竹简上,陷落为一片安静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