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万柳山庄,很冷,冷的可以肃杀一切生机,然而这股冷意并非来自今晚天气的阴冷或是山庄里的二百三十七具尸体。这股冷意来自一个人,一个手执长剑的人。剑是黑的,很黑,血垢覆盖了整个剑身,即使如此,皎洁的月光似乎也避讳着它的一线锋芒。
他在这万柳山庄,已经待了三天。三天前的四更时分,他断了这万柳山庄最后一点生机,然后便一直呆在这里,仿佛在他刺穿最后一个人喉咙的那一刻,时间就凝固了。
时间当然不会凝固,三日的时光,让尸体散发出越来越浓的腐臭,蠕虫在尸体上游走繁殖,蚕食着这两百多份食物,任谁看了都会作呕。可是他还是静静地呆在这里,即便是重伤已经让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的每一寸筋骨都传来阵阵的剧痛,还是呆在这里,因为对他而言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为什么?因为他在这世上,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十七年,他为报仇整整活了十七年。在这十七年里报仇已经成了他人生的全部。如今,他做到了他想要做的,可是他也找不到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了。金钱,美色,他从不觉得对自己有任何吸引力,在这江湖的十七年中,陪伴他的是夜以继日的的孤独与仇恨。这十七年里唯一能令他笑的,就是每每练功昏倒在地时,与人交手命悬一线时,眼前见到的爹娘。人已离开,事已成故,曾经的已是曾经,早就再也回不去了,十七年前的今天之后,便再也回不去了……
二十三年前……春日的谢家,杨柳飘絮,桃花吐蕊。处处都是花香絮飞,好不喜人。据说庄主谢峰当年就是在杨柳岸,桃花旁,认识的夫人林韵。
今天,谢家又迎来一个大喜的日子,夫人林韵诞下了谢家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谢家的少庄主。
”来来来,叫爹,叫爹。”内房,谢峰控制着颤抖的双手,接过产婆手中的孩子,眼神中透着对这个出自自己血脉的生命的爱。孩子面对眼前这个陌生人没有哭。因为他感受到眼前这个陌生人不会给他带来伤害。
”峰,你真是糊涂了,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说话。”床上的林韵看着自己素来稳重的丈夫如此激动,心中也十分欢喜,缓缓坐起身子,对丈夫柔声说道。谢峰抱着孩子走到床边,深情的看着这些年来一直默默奉献,支持自己的妻子。俯身深深一吻,柔声对林韵说道:”夫人,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如今有你,有孩子,我已再无他求,老天爷,对我不薄啊!”听到丈夫柔情的话语,林韵的眼眶也不禁红了起来。
“夫人别哭啊,今天是大喜日子,应该笑才对嘛,你看这孩子笑得多开心。”谢峰说着,伸手将孩子递到林韵怀中。
本来身体虚弱的林韵,此刻抱着孩子,仿佛分娩的痛苦与疲惫全都消失不见了,这也难怪,初为人母的她自然对眼前这个出自她身体的生命充满疼爱。林韵慈爱的看着怀中的孩子,看着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张牙舞爪”的扭动身子。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透着灵气。
林韵亲吻了一下孩子的脸颊,低声对丈夫说道:”峰,你看这个孩子就叫谢灵怎么样。”谢峰看着妻子与孩子,早已心满意足。林韵话落,他就笑着答道:”夫人,这段时间已经够辛苦了,我怎么能逆了夫人的意,一切听夫人的,咱们就叫他谢灵……”
六年后……扬州三月,惠风和畅,花蕊飘香,四处游走的商人,也都在这大好时节纷纷”驻扎“在此。卖小吃的,卖衣布的,杂耍的,卖艺的,应有尽有,伴着来往的行人与那叫卖的吆喝声,甚是热闹。
“佟叔,咱们回家好不好“,街上,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左手拿着一把木剑,右手拿着一个糖人,骑在一个青衣大汉的背上道。
青衣大汉撇了一眼肩上的男孩,没好气的道:“你个鬼小子,在家吵着闹着要出来,这次好不容易你爹同意带你来这扬州城看看,你倒好,累得我腰酸背疼不说,还嚷嚷着没意思,下次就让你爹把你关到黑屋子里面!“说完,青衣大汉颠了颠身子,伸手打了一下男孩儿的屁股。
男孩儿听到黑屋子,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下子就老实起来,片刻双眼滴溜一转,笑着对青衣大汉道:“佟叔别生气嘛,佟叔对灵儿最好了。灵儿不是那个意思啦,灵儿只是一直想看看老爹说的江湖,可是这里就是人多一点,热闹一点,跟其它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同啊,到底哪里才是江湖啊?“
佟大汉没有说什么,继续背着男孩往前走,只是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因为江湖,怎么会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够懂的。隐剑山庄这么多年,经历了太多太多,到了现任庄主谢峰这一代,才算安稳下来,然而稳定一个山庄就需要几代人的牺牲,这硕大的江湖,又需要多少代人的付出,才能换来孩子眼中这无聊的安稳。江湖有什么好涉及的,穷人有穷人的痛苦,富人有富人的寂寞,无论是二者哪个,都得不到真正的幸福,对于江湖人来说,一生当中最快乐的,往往就是还未涉及江湖之前的那些懵懂岁月。
半个月后,震惊江湖的事情发生了,隐剑山庄谢家三百五十七人全部被杀,庄主谢峰与夫人林韵身首异处。一把大火烧尽了谢家百年的基业,让隐剑山庄在这武林,彻底的灰飞烟灭。同时,谢家六岁的少庄主也不知所踪……
破晓,万柳山庄,年轻男子举起那把漆黑的剑,低声念到“爹,娘,十七年了,你们一定想灵儿了吧,灵儿这就下去陪你们。“剑锋在空中划过一道狭长的弧线,接着刺进了年轻男子的胸膛。寂静的万柳山庄里,充斥着剑锋刺入身体发出的“呲““的声音,以及年轻男子的一声闷哼。之后,年轻男子眼前的黑夜变得更加黑暗,寂静的万柳山庄也变得更加寂静,似乎没有了半点生机。
光,一点一点钻进年轻男子的眼睛里,多日的疲惫使他的头脑感到阵阵眩晕,虚弱的身体也传来针扎般的剧痛,年轻男子皱着眉头,心中呢喃道,”我还没有死。”
是的,他还没有死,死人是不会感觉到痛的。他还感觉得到痛,痛就是还活着。然而可悲的是对他而言真正的痛苦的并不是他身体的痛,而是他还活着。活着,才是他最大的痛苦。半晌,年轻男子抬手捏了捏眉心,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的是一张木桌,一张破旧的木桌。他扭头环顾四周,看到的也是满屋子的破旧,破旧的床,破旧的木桌,破旧的长凳,甚至破旧的门板。
门开了,一个身着黄衣的年轻女子看着年轻男子,端着碗走到床边轻轻一笑,轻声道:”你醒了,你还真是命大,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没事。”说着,年轻女子拿勺子在碗里舀了一勺黄汤。
”这药治疗重伤最有效果了,来,喝了。”黄衣女子从门外走到床边,不仅带来了一股汤药味儿,还有一股刺鼻的脂粉味儿。这不禁让年轻男子再一次皱起了眉头。
”你是谁”年轻男子看着女子问到。
”我叫叶湘夷,这里是我的家,你呢?”黄衣女子笑着回答道。年轻男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再次问道:”这里是哪里,你为什么救我,还有,我的剑呢?”
对于年轻男子抛出的这一堆问题,叶湘夷将拿着勺子的手递到年轻男子嘴边,用下巴指了指。
“你太虚弱了,先喝药吧,喝了药,我就告诉你。”
年轻男子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拿过碗,一口气把药全部灌到了嘴里。
”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年轻男子抹了抹嘴,接着对叶湘夷问道。
叶湘夷有点楞住了,片刻,她回过神拿过年轻男子手里的空碗回答道”这里是白云城,昨天晚上我去做生意,回来的时候,你就倒在我家门前,于是我就把你抬了进来,至于你的剑,太脏了,我扔在院子里了。”
年轻男子直直的盯着叶湘夷的脸,眼中透着精气,但这可并不是因为她的长相如何。她长得并不好看,厚厚的脂粉遮住了整个脸颊,右耳旁还有一道月牙形伤疤。年轻男子这么做是为了看叶湘夷有没有说谎。
叶湘夷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被一个男人盯着,总是不好的,神态不禁扭捏起来。
片刻,年轻男子收回了目光,不由得再一次皱紧了眉头,这一切太不寻常了!”万柳山庄当时没有一个活口,自己又是一剑刺的心脏,倘若是外人之后去的,我早就没救了,但若是早就有人在那里,我又怎么可能没有发觉,更奇怪的是,即使那个人要救我,又为什么偏偏要把我带到了三百里外的白云城里这个女子的家门口。”年轻男子正想着,门外传来的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