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这两样东西特别有奇效,也许是他这人此刻冰冷的气势太过强大骇人。令莫安娴有种直觉,如果她继续昏迷不醒的话,这位陈霸王的霸道脾气一旦发作的话,大概很多人都要遭殃。所以,就在缓缓吞咽了几口温水之后,她终于能勉力睁开一丝眼缝了。“你怎么来了?”她声音嘶哑且微弱,一出声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嫌弃。陈芝树轻轻握住她冰凉手指,示意她别说话。而这个时候,他仿若天成的凛冽煞气与冰冷气势才渐渐减退一些。殿内其他已经被他气势震得骇住的人,这才能悄悄喘气。“我喂你。”这话之后,也不知他从哪弄来的一个小巧食盒,竟似变戏法似的当着众人的面拿出食盒,又小心翼翼从食盒里拿出一碗还散发着余温的青芥肉沫粥来。被困在皇穹殿几乎不分昼夜抄经文的几个人,这时候谁不是已经饿得头昏眼花?此刻即使没有看清他手里那碗粥有什么料,单是闻着从碗里飘出来浮动在空气中不散的淡淡诱人香气,就已经引来他们贪婪羡莫妒忌的眼神了。莫安娴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声,真有点怀疑这些人到底是不是从规矩森严的门庭里教养出来的?她十分肯定,若不是还有一息尚存的理智,这些人大概都记不得要顾忌陈芝树身份,直接一哄而上——开抢了。不过,莫安娴会因为那些人羡莫妒忌恨的吞咽声分神,心志强大且无比坚韧的离王殿下对这一切却仿若未觉般。只一心一意将还有些烫的肉沫粥吹凉些,然后极细致温柔的一口口往她嘴里送。这样冰冷高高在上的离王殿下是他们所熟悉的,可是眼前独独对一个人温柔备至,仿佛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存在的离王殿下,那眼神就快柔得可以溺死人的离王殿下,却又绝不是他们所熟悉的。偏偏,眼前这风华潋滟雅贵无双的男子,就能将这两样矛盾到极致的气质奇异的融合。一时间,众人几乎连那碗充满诱惑香气的肉沫粥都忘了。一个个只顾瞪圆眼珠,痴痴傻傻的盯着眼前这诡异一幕。就连莫少轩,此刻也是一副见鬼的表情呆呆盯着那令人不敢亲近的如画眉目。好半晌,莫安娴在陈芝树如此殷勤的喂食下,已经将肉沫粥吃下大半,才终于有人迟钝的反应过来。那个人不是莫少轩,而是看着眼前静好画面,突然从心里生出愤怒无奈又自卑妒忌种种复杂情绪的裘天恕。“殿下,她……她的身体不好,能不能让她先离开这里?”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裘天恕竟能在瞬间将所有情绪都压抑住,还一副十分怜惜的姿态突然跪在陈芝树跟前,“剩下的经文,臣、臣愿意代她抄完。”陈芝树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神也吝于给他一个。让她先离开这里?愿意代她抄完?这个男人,有什么资格跟他说这些话?陈芝树垂着眼眸,对这个男人所有的不屑都只在心里一闪而过而已,他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专注的给莫安娴喂粥这件事上。他得抓紧时间将这事做好,不然的话,只怕很快他就没法继续做这件他喜欢做的事了。陈芝树不搭理他,莫少轩却忍不住了。“裘公子,舍妹的事情不劳你关心,你还是先将自己的事情做好吧。”“我饱了。”就在这时,莫安娴摇了摇头,拒绝再享受陈芝树喂食。虽然她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嘶哑得厉害,不过好歹恢复了一些力气,总算听起来没有原先那么微弱了。陈芝树原本揪得狠狠发疼的心,这才略略好受一些。而这时,已经没有机会再让他们多说什么。因为外面,已经传来了让人打心底里惊惧怒吼声。“陈芝树,你个混帐东西,你立刻给朕滚出来。”这声音几乎要将皇穹殿的殿顶都掀起来,光是听着这咆哮声便可以想像得出外面那个九五之尊眼下是如何愤怒了。莫安娴有些担忧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不过眼神询问:真不要紧吗?陈芝树眉梢似是微微动了动,那本来冰封不化一样的眸子里似乎因为这一动而染了些许暖意。当然,这暖意也只有目光投在她身上时才会显露。莫安娴看见他这模样,心神便安宁了不少。“你快出去吧。”再迟一些,她真担心外面那个盛怒中的男人会做出理智全失的事情来。比如直接命令禁军将皇穹殿的殿顶掀了,或者直接命令禁军在外面排开弓箭阵……。陈芝树默默递给她一记安心的眼神,这才示意莫少轩过来护着她,然后起身要往门口走去。然而,就在大家紧张得屏气敛息等着他灰溜溜离开的时候,那遥远如冰山玉树潋滟无双的男子,却忽地郎声道,“禀陛下,请允许臣代臣的母亲向你道歉,因为她没有办法顺应圣意,将臣从一个人变成一个球生下来。”如果不是气氛不对场合不对,听闻他如此一本正经却半个脏字都不带的反驳回击陈帝,大伙只怕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外面,那还穿着一身明黄龙袍无比气势威严的陈帝,在听闻他这般高调不敬偏偏又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反击后,果然气得差点一口气吐不出来而直接晕倒了。这混帐东西,竟敢变相骂他是老混球……啊呸!朕是天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怎么也犯糊涂跟这小子较真了。外头,被气得七窍生烟的陈帝绷着一张脸,当然不会失态表露出气呼呼的幼稚模样;于是,他暗暗咬着牙根,恨得在心底哼哼直骂,一双冷厉锐利的双眼死死瞪着皇穹殿门口,只等那混小子出来好狠狠教训一顿。不过,在他气恨的瞪眼下,皇穹殿里那个他眼中的混小子并没有如他所愿一般滚……哦不,是走出来。
陈帝这个愿望,又等了好一会,才终于变成现实。
“臣,走出来参见陛下。”
身姿挺拔颀长的锦衣男子,将身躯挺得笔直,就如缓缓地极优雅的移动修竹一样迈步近前。听听这古怪含着挤兑意味的话,就知道陈芝树是特意而为之了。
陈帝听着,差点被气得一个倒仰绝倒在地。
他刚才骂这小子一句滚出来,这混小子口头骂回来不算,居然还用行动向他证明!
这混帐小子,真是气煞他。
陈帝怒目狠狠一瞪,却对上陈芝树冷淡深潭一般看不浅深浅的冰山眸色,除了漠然不惊什么也没有,陈帝这下心里更怒了。
“来人,将离王押回离王府严加看管。”
“陛下这是打算软禁臣?”陈芝树没有丝毫动容,面无表情看一眼那暴怒的威严男人,这话问得依旧冷淡平静。
陈帝冷哼一声,恼怒反问,“怎么,你要抗旨?”擅闯天坛,他软禁这混小子还算轻了。
不过抗旨这种事,陈芝树就算真要做,也只会闷声不响地做,绝对不会高调说出来。
他脑袋不多,只有一个。
他母亲也不多,只有一个,还是早就已经去了别的世界。
所以,对于唯一性的,他总还是珍惜的。比如母亲临别前给他留的遗愿,让他好好活着这个唯一的遗愿。
不容易做到,但他会尽力去做。
诸般念头在脑里闪过,陈芝树冷淡的嗓音终于冒了出来,“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皇穹殿里,那几个命中带阴阳双煞的人?”
继续将他们关在里面抄经文吗?
不是说中途遇到外界侵扰的话,这事就不成了?
想到这里,陈芝树眼角淡淡往陈帝身旁那宝相庄严的和尚瞟了眼。
陈帝差点被他如此堂而皇之无耻转移注意力的做法气疯了,这混小子,不就是怕莫安娴那丫头困在里面会出事吗?
他没料到的话,刚刚这混小子发疯似的闯进去,一定已经给那丫头喂了护心丹吧!
一个外人,一个心思叵测的外人,这混小子还知道担心。他这么掏心掏肺的为这混小子,怎么不见这混小子关心过他一言半语?
陈帝越想,心里越不平衡。
若不是顾忌着陈芝树那天的什么连环锁暗示,这会大概都要下令直接将进而的人全部处置掉了。
“阿弥陀佛。”陈帝只顾气愤难平,都忘了还有一事,直至圆空大师这一声佛号缓缓响起,他才浑身一激灵回过神来。
圆空大师似是若有所指的瞥了眼陈芝树,那厚重幽远的声音又缓缓说道,“皇穹殿里九位施主命带阴阳双煞,他们身上凶煞之气形成了冲撞祭天大典的不祥灾劫,须得同时在皇穹殿里抄写经文方可消弥。”
“依贫僧所观殿下面相,殿下亦是心肠慈悲之人,殿下既有顾念他人之心,又如何不顾惜天下苍生?”
陈芝树眸光微微泛冷,这老和尚,看似大慈大悲,也是个狡猾的。
他顾念莫安娴,就要顾惜天下苍生?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又不是这南陈皇帝,他顾什么惜天下苍生?
陈帝已经从圆空大师这隐晦提示里听出门道来,他意味不明的打量了陈芝树一眼,怒容散去,面容竟然爬了缓和的笑意,“眼看可以圆满消劫,却被这小子坏事,不知大师可有补救之法?”
“补救之法自然是有的。”圆空大师说了这句,便阖下花白须眉,可眉梢流泻的精光却不期然的掠了掠陈芝树。
陈帝的眼光是何等犀利,一见他这动静,几乎立刻便闻弦歌知雅意了。
“离王不会希望有人知道里面的人得罪过上苍吧?”他说着,眼角往皇穹殿那边掠了掠。
暗示的意思如此明显,陈芝树立即便明白过来了。
压抑着心头淡淡警惕,他若无其事的冷淡口吻,问道,“陛下爱民如子,自是一视同仁。”
所以,这一视同仁的子民中,有人会犯错,有人会受表扬。
不过,就算陈帝身为九五之尊,他能保证对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吗?
这显然是变相的提醒兼要胁。
这混小子,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能将他活活气死!
陈帝好不容易才被圆空大师抚平的怒火,一下就被陈芝树三言两语给撩拨得蹭蹭直冒了。
他愤愤哼了哼,将目光转向圆空大师,“大师?”
“阿弥陀佛,”圆空大师长宣一声佛号,慈眉善目的看了眼陈帝,才缓缓道,“补救之法便是让里面的人,将一直做的事重复做上两遍,切记,是不能再有丝毫差错的做上两遍,这不祥灾劫才能消除殆尽。”
“还望殿下顾念天下苍生为重。”
不要再随便做出什么擅闯天坛皇穹殿的事了。
陈芝树闪闪目光划过圆空大师,如果这和尚想要借刀杀人,眼前倒是个好机会。
圆空大师似是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怀疑与杀机一样,仍旧阖着长眉,缓和道,“至于里面各位施主,贫僧会留在这里一直照看,直接他们将经文全部抄完能够消除灾劫功德圆满为止。”
陈帝随即冷笑一声,不掩愤怒的斜了眼陈芝树,“你小子现在满意了吧?”
有圆空大师在这照看着,莫安娴那个心思诡诈的丫头就是想死只怕也不容易。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陈芝树完全不理会他的嘲讽,很直接的继续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淡淡提出他的要求。
陈帝大手一挥,不悦地否决,“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那就不必再说了。”
说了,朕也不会答应。
可惜,陈帝还不够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气。陈芝树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还提出来,不管陈帝是允许还是阻止,都改变不了他往下说的决心。
“臣愿意接受陛下软禁的安排,不过臣要自己选地方。”
护驾的禁军虽然站得远远的,但留在陈帝附近的随行人员可不少,听闻陈芝树如此胆大妄为的讨价还价,谁都震惊得赶紧将头埋下去。
这父子斗法忘了场合,他们却恨不得都能突然消失了才好。
陈帝眯起眼睛哼了哼,细小眼缝里迸出缕缕不明显的危险光芒来。那光芒所对的方向,除了让众人看一眼都觉自惭形秽的离王殿下外,再无第二人选。
偏偏,那个被帝王恼怒光芒笼罩其中的人,非但没有一丝敬畏的自觉,还依旧将腰杆挺得笔直岿然。末了,还生怕没将陈帝激得更恼怒一样,又冷淡道,“臣的命也不好,请圆空大师也给臣在皇穹殿里找个位置。”
抄经消灾?
好,他奉陪。
那个女人,不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他如何放心。脑里突然闪过刚才所见莫安娴衰弱的模样,胸口忽地便毫无预兆的狠狠揪疼起来。
不过,那冰冷如画的脸庞上,除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静外,再无任何多余一丝情绪波动。
陈帝简直被他气死,“你、你这个……!”他气恨的指着陈芝树,气得指头都在发颤,偏偏在骂的时候倏地记起之前让陈芝树滚出来那句话,心里一寒,便不自觉的将后面几个字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