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唇微启,开口却仍旧是冷淡平常的语气,“有道是,多情总被无情误。”眼角略垂,陈芝树潋滟面容似是浮上淡淡落索,“陛下应该听过这句话吧?”“多情总被无情误?”陈帝心头一震,嘴里念念低语,眼神一瞬溃散,身形更是几不可见的微微跄踉。可三尺外的陈芝树看见了,他更听见了陈帝喃喃自语时无意停顿咬重了“无情”二字的音量。冷漠面容下,忽然便似有涛天恨意翻涌滚滚,想要将他拖入无边巨浪中。胸口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剧痛,眸光顿时冰冷,陈芝树不得不暗下调息,好让自己平静下来。“看来陛下确实听过这句话。”不然,哪来如此剧烈的触动。无情、无情……害了他母亲一生,又几乎害惨他一生的秘毒。这个男人,果然是知道的。许是听出了陈芝树这冰冷语气下隐藏的愤怒,陈帝居然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然后整个人便从恍惚中清醒回神了。“朕,确实曾经听过这句话。”他不动声色轻淡的说着,目光却似有意无意的避过了陈芝树。这小子的眼神太过冷冽明澈,这样的目光让人对上便觉得满身污秽的心虚。没想到他脑里居然会冒出“心虚”这样的字眼,陈帝勾着唇自嘲的冷笑一声。敛了情绪,一脸高深莫测的盯着陈芝树,含糊其辞道,“年代久远,朕不记得这句话有什么特别含义。”陈芝树静静看他一眼,明明平静冷淡的眼神。可偏偏这样不愠不火半点情绪也没有的目光,反而让陈帝觉得自己更加心虚。不记得有什么特别含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样,他没想到居然有一天竟能从这个高高在上权柄无双的男人身上看到。这么多年的猜测调查,这一刻终于证实了。陈芝树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又或许什么滋味都没有。他自娘胎里就带着“无情”,从小受禁锢不得领悟什么叫“七情六欲”,这会他还能有什么复杂感受?唇角隐约动了动,如画眉梢终泛出淡淡自嘲的苦笑。当年,这个男人瞒着母亲亲率大军踏破和缓国土;出征之前,一定察觉出李凭澜那个老妖婆的心思了吧。他没有提醒没有阻止,甚至还暗中默许李凭澜那个老妖婆戕害母亲。踏平和绥国凯旋归来,发觉母亲还顽强活着的时候,这个男人心里是不是特别失望?知道母亲怀了身孕的时候,是不是从心底觉得不安?如果当年,母亲愿意将身上“无情”都转到还是胎儿的他身上,母亲后来大概还能继续健康活下去。可是,母亲没有。相反,为了保全他的性命,还尽可能的将所有秘毒都转移到她的脏腑周围。费尽心思生下他之后,又殚精竭虑的为他筹谋安排。只为让他将来活得更长久更安稳。八年,她心力交瘁的活了八年。可他,还浪费了三年的时间秘密外出学艺,回归她身畔还不到三个月,她就衰竭撒手人寰。眼前这个男人,一定以为母亲早逝是熬不过秘毒的关系。这个男人,又怎么会想过,母亲舍弃了自己也换不来他一世安稳。李凭澜那个老妖婆,大概也察觉到了子母盅的存在,才暗中勒令御医对秘毒一事含糊其辞。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个男人还真被那个女人成功误导糊弄了。哦不对,也许这个男人下意识选择了忽略不予承认,才会让那个女人将他身带秘毒并且无药可解的情况瞒了那么多年。想到这里,陈芝树忽然有种想击掌大笑的冲动。这个男人自诩英雄,还不是被李凭澜那个老妖婆蒙在鼓里糊弄多年。陈芝树的心情忽然便愉快了起来,原本积郁心臆的悲愤怨恨瞬间烟消云散。他微微勾着唇,眼角讥讽淡淡,可语气却一反常态的多了丝暖和的人情味,“陛下,臣再跟你确认一次,臣活不了多久。无情之毒,不是砒霜,却比砒霜更百倍千倍折磨人。”“臣这身秘毒,自娘胎带来,除了舍命,断无解药。”他冷冷看了陈帝一眼,竟然微微含笑又慢吞吞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将这事瞒着目光如炬英明无比的陛下你,便很快能名正言顺收获最丰盛的硕果。”“真是一笔无本万利的好买卖。”一句慢条斯理的感叹作结,就见御案后那一脸威严的帝王,那冷峻沉肃的脸果然在重重阴影下转成了铁青色。不过,陈帝面色虽然极度难看,却也一时沉默如铁。并没有怀疑看他,更没有开口质问的意思。想必他心里十分清陈,自己这个从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内的儿子,敢这么直白跟他叫板,那么所说的十有**是真话。不久,就要死了?这臭小子活不长,意味着他也快死了?陈帝震怒之下似乎还陷在这个让人震惊得难以消化的消息里,半晌都只顾紧闭嘴巴阴沉着脸。
此刻,他那双锐利又凌厉的沉黑眼睛下泛着让人胆寒的幽幽冷芒,他端坐御案后,高大的身形一动不动。一眼看过去,就如一头蜇伏暗处伺机而动的巨兽一样。陈芝树微微眯起眼睛瞥过那个男人,眼底幽幽浮转过一片冰冷波光。唇角隐约勾出讥讽弧度,才又缓缓道,“臣自知活不久,可不敢耽搁张小姐如花青春。”所以,如何丢面子收回那场可笑的赐婚,你这个皇帝就好好自己圆场子去吧。“另外,臣虽然活不久,心里还是渴望能多活一日是一日。”所以,臣也要离京出城找个风景优美安静清致的地方休养去。虽然陈芝树说话都只说一半留一半,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御案后那个高高在上威仪万方的男人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而说完之后,他标准却毫无恭谨之意的行了礼,也不待陈帝作任何反应,便转身迎着门外透进的淡淡光影大步走了出去。转瞬,便只余下一道笔直修长的身影映落地上,淡淡的,却狠狠地刺痛了陈帝眼睛。一个时辰后,被无数壁灯装饰得流光溢彩的凤栖宫里。皇后端着一身雍容华贵坐在舒适的凤座中,半垂凤目,一条胳膊轻轻搁在旁边锦缎做成的软垫上,由着宫女为她修指甲。瞧这神态气色,再看她微微上扬的唇角,看起来甚是安祥。“娘娘,”冯嬷嬷轻声走到近前福了福身,禀道,“阮大人从张府败兴而归,并没有顺利拿到张小姐的庚贴。”这事,虽然没有刻意宣扬出去,也没有故意捂着,冯嬷嬷能如此迅速收集到消息并不奇怪。皇后微微掀了眼眸扫她一眼,甚是平淡道,“意料之中。”从赐婚那天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不管是张家小姐还是陈芝树,两个人都极力抗拒这场婚事。钦天监能顺利拿回庚贴合八字的话,那才真正叫人奇怪。冯嬷嬷迟疑了一下,问道,“若是迟迟拿不到张小姐的庚贴,这会不会影响娘娘的大事?”皇后端祥了一下自己莹润指头,挥挥手让宫女退下,才懒洋洋不以为意的说道,“无妨。”这场赐婚本身,就是为了分化他们。不管最后这婚事成不成,有了裂痕在,她就不信他们还能始终如一的结成同盟。“再者,这件事带来的好处可不止一点两点。”皇后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才会又说了一句。分化同盟,还分化了那对关系本就不怎么和谐的父子,还有……。想一想,皇后都几乎愉悦得要从心底笑出来。“娘娘,莫安娴已经在大佛寺住下了,对莫府的计划是不是可以开始了?”皇后悠悠呷了口热茶,才冷淡道,“这个不着急。”“本宫还有别的事情需要你去做。”冯嬷嬷立即躬身谨慎道,“请娘娘示下。”“大佛寺是个好地方,”皇后若有所指的扫她一眼,淡淡道,“让他也去凑凑热闹,还有,那些与莫大小姐交情不错的,也一块去吧。”冯嬷嬷眼神闪了闪,却恭敬的轻声应道,“是,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安排好的。”京城里,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潮汹涌。不过,一重重厚重的城门却将这些暗潮隔绝在了高高城墙内。城外,景致怡人又清幽宁静的大佛寺,莫安娴在这里不过待了几天,就觉得身体果然好转得比在莫府的时候快。这天,她都可以自己慢悠悠的晃到后山去了。“小姐,”青若担心的望了望并不平整的山间小道,含了恳求道,“那边山道陡峭并不好走,不如我们就此打道回去吧?”青若只顾着蜿蜒的山道崎岖不平,冷玥冷淡的目光却在一块牌子上凝了片刻。莫安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养病养病,青若还真以为整天躺在床上养着这病就会好呀。”含笑摇了摇头,脚步却很坚定的往山间小道迈去。冷玥见状,不得不晃到她前面挡着,也出声加入规劝的行列,“小姐,那边有块牌子。”冷玥素来如此,不喜欢直接否定什么,而是将原因指出给莫安娴,让她自己看。“禁止进山。”青若眼尖,嘴更快,因为找到好理由阻止自己小姐,连声音都透着愉快的欢呼意味,“太好了,小姐我们回去吧。”“禁止进山么?”少女脚步微滞,有些失笑低喃一声,望着眼前崎岖小道,神情有一瞬恍惚惆怅。不过眼眸一转,她仍旧迈开脚步坚定的往前去。青若吃惊的看着她缓缓而行的身影,冷玥平静眼眸也闪过愕然不解,不过她只一怔便立时加快脚步跟了过去。小姐连一分犹豫都没有,看来这个牌子对小姐没有什么约束力,看小姐的样子,这被禁止的后山大约早就去过了。“哎,小姐,冷玥,你们等等我。”两道纤长人影沿着山道缓缓上行,转眼已在崎岖小道上渐行渐远,青若才傻楞楞的回过神,在后面着急得大呼小叫起来。半个时辰后,莫安娴终于站在了记忆中那潭清冽泉水旁边。看着面前平整如镜般将影子倒映出来的泉水,莫安娴眼中惘然若失的意味更浓了几分。“物是人非啊。”泉水依旧,她仍依旧,可有些人有些事却永远不会再在了。她闭了闭眼睛,心念一动,忽缓缓伸手摸上了脖子。青若与冷玥默默对视一眼,皆露了担忧之色。小姐的情绪为什么突然变得低落了?原本没进这后山的时候不是挺好的吗?冷玥茫然回她一个眼神:我怎么知道缘由。她只能从小姐怅然的神态上猜测,小姐以前到过这里,至于原因……,青若这个早就待在小姐身边的丫环都不清陈,她这个后来者就更不可能清陈了。“拿来。”冰冷而明晰的声音突然凭空响在耳边,冷玥最先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来。青若反应慢了半拍,也随后白了脸惊惶紧张的望向来人。唯独那凭水而站的羸弱少女,仿佛半点也不担忧一样。还是那样坚如磐石的姿态,迎风凭水而立,清风过处拂起她淡紫裙裾,在空中扬起一段段美妙的紫色波浪弧度,在这静山寂水清泉边上,越发显得她身影纤瘦羸弱。看清来人,冷玥面无表情的掠了他一眼,这才微微垂首默默退远一些。当然,她走的时候,还不忘拉了把已经完全惊愕得石化在原地的青若,“走吧。”待身后略显凌乱的脚步声远去,莫安娴才缓缓抬头侧目看了一眼。那是一只修长莹白的手,一只仿佛来自遥遥云天的手。熟悉的情景仿佛还清晰如昨,当时她完全没有想到,因为这只手的主人会令她的人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如今,情景可以重现,人生却再不能重来。她失去的,永远也回不来了。绵长的呼吸,突然便凌乱不稳,她身形似是僵了僵,才又继续抬头将视线沿着那只修长坚实的手上移。微笑,如一朵悄然绽放在寒风中瑟缩的花骨一样,自她唇角昙花一现。她凝定眼眸,清清亮亮的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他潋滟生辉的眉目,“你怎么来了?”陈芝树薄唇紧抿一线,云纹锦袖下遥遥伸来的手仍旧坚定不移的对着她脖子方向。摊开的手掌,莹白坚实,指头略见苍白。可那样伸来索取的姿态却一成不变,尽管目光将她羸弱身影笼罩其中,可那仿佛来自云天神祇一般的修长手臂却固执而坚定的屹立着。那姿态与眼神,无一不在诉说着它的主人此刻坚定不移的信念。少女哑然张了张嘴,唇边噙出一抹玩味笑意,目光便顺着他掌心往他手臂直至脸庞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