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恩接旨之后,莫安娴忍不住暗下冷笑一声,以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极快讥讽道,“这是迫不及待要将我赶尽杀绝了?”要说宣旨太监走了之后,这莫府里面最高兴的人是谁,那一定非老夫人莫属了。再其次,便是一直粘乎赖着在寿喜堂住下的莫美素母女。寿喜堂的偏厅里,莫美素坐在老夫人下首,眼角飞快掠了眼站在老夫人身后捏肩膀的少女,嘴角弯出几不可见的冰冷弧度,却甚为温和的问道,“母亲,刚才前院的圣旨你也知道了吧?”老夫人勉强睁开一条眼缝,看她一眼,淡淡道,“自然是听到了。”她声音不高,且懒懒的透着极为舒适的味道,可见她对姜玉连这一手拿捏功夫甚为享受。莫美素小心翼翼压抑着心底兴奋,又温和的说道,“听说陛下不但追封了大嫂为二品贞夫人,还特别恩赐允大嫂的牌位供奉在大佛寺长生殿享三年香火呢。”“就连大小姐,也因为大嫂沾了光,被恩准前往大佛寺静养身体。”老夫人心思一动,忽问道,“陛下是不是留下口喻,即刻让莫安娴前往大佛寺静养?”莫美素一直将话题往这上面引,为的就是引出她这句话。闻言,当下忙不迭的点头,装出一副感激皇恩浩荡的模样,羡莫的语气说道,“母亲,陛下确实留下那样的口喻,可见我们家大小姐也是个福泽深厚的。”“你看,连陛下都记挂着她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呢。”老夫人素来不待见莫安娴,听了这话,原本还晴朗的老脸倏地便阴沉下来。再开口,语气都明显冷了三分,“福泽深厚?我看……那就是个催命的。”哼哼,老夫人又道,“赵氏死了多久,她便病多久。她的病能好,除非赵氏能再活过来。”这话说得可谓直接又恶毒,赵紫悦自然不可能死而复生。这就是说,老夫人这个做祖母的,不但不盼着自己的亲孙女好,还恶毒的诅咒莫安娴永远也好不了。老夫人冲口而出说完这话,竟也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反而莫美素母女俩避过她飞快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母女俩眼瞳里几乎同时露了窃喜之色。眼珠一转,莫美素又装模作样道,“大小姐若是去了大佛寺一直都好不了,那这个家怎么办呢?”一声轻叹之后,她随即忧心忡忡一副完全为莫府着想的姿态,叹着气幽幽道,“诺大的府邸,杂务可不少,她长期不在府中,即使她身边那个叫红影的丫头再得力,这样两头往来奔波,只怕时日久了也吃不消吧?”老夫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随即便点头附和道,“这确实是件麻烦事。”“不过,她既然奉旨前往大佛寺静养,府里的杂务自不该再由她打理。”老夫人阖着眼皮,仿佛自言自语,“若总是放不下府里的烦心事,她如何能静下心来养病。”
说罢,她竟似觉得十分有理一样,又兀自轻轻点了点头,自顾的又十分肯定道,“违抗陛下的圣意,对她的身体不好,对我们大家都不好。”“所以,”她略一停顿,看了莫美素一眼,理所当然的说道,“她该做出对大家都好的选择来。”莫美素眼底亮光一闪,飞快与姜玉连对视一眼,两人都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荡四射的火花。眼角低垂,莫美素露出又担忧又困惑的神情,说道,“可是,母亲……,大小姐她只怕心里不乐意呢。”瞄一眼眯起眼睛享受的老夫人,她心里恨恨,又想起前段日子她第一次出师不利那茬,面上越发露出忧虑重重之色来,“毕竟在这个家里,她一直都将我们排除在外。”她这话说得模糊而巧妙,“我们”一词,听在老夫人耳里,既可能是指代她与姜玉连母女,也可以是指包含了老夫人在内的所有人。而且,她敢打包票,老夫人听了这话,第一时间肯定会觉得自己被莫安娴剔除在这个家之外。只有产生危机感,老夫人才会自动自觉将自己划归与她同一阵营里。在莫府,就老夫人的辈份最高,怎么可能一直容忍莫安娴一个小辈骑在头上作威作福。老夫人并没有听出她其中刻意挑拔,不过听不听得出来也没关系。老夫人对莫安娴素来偏见不喜,听到这话,下意识第一反应便是皱了眉头,随即脸色一沉,便冷冷道,“她一个姑娘,迟早要嫁作他人妇,有什么资格一直把持掌家的权柄不放。”别人还不觉得如何,可莫美素脸上却禁不住一热。禁不住自发对号入座的想道:她原本也是这个家的姑娘,早就嫁作他人妇……。老夫人当然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她纯属是无心插柳戳中了莫美素心中痛处。就见莫美素笑脸僵了僵,不太自然的点头,柔声附和,“母亲说得对,怕只怕她如今只是出城养病,不肯轻易放手。”一提到莫安娴,老夫人就像突然被点着的炮仗一样,皱住眉头浑身上下都充满火药味。一开口,便是冷冷痛恨的语气,“哼,这回不到她不放。”莫美素心中一喜,老夫人越生气,就表示越怨恨莫安娴。越是怨恨莫安娴,翻起脸来就越无情。不过,无论心中如何窃喜,她面上还是端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柔声劝慰道,“母亲别生气,有话好好说。无论如何,大小姐对大哥的话还是听得进去的。”“母亲不妨让大哥出面劝劝她。”莫美素似是迟疑了一下,才含了羞意惭愧道,“千万别再弄得跟上回一样……,那多伤母亲颜面。”如果莫安娴此刻在寿喜堂的话,一定会毫不吝啬的称赞一声这个厚脸皮的姑母,这断章取义的水平咋跟她的脸皮一样厉害。单单独独拎出她让人砸开老夫人小库房搬物品抵债这一段挑起老夫人怒火,对前因却只字不提。只可惜,莫安娴此刻还在枫林居病恹恹的躺着。老夫人听闻她这一挑拔,立时便气得怒火中烧。一拍桌子,扭头看着程妈妈,冷冷吩咐道,“暖春,你马上去雅竹院请老爷到这来一趟。”“是,老夫人。”程妈妈朝老夫人福了福身,便应声出去了。莫美素看着程妈妈严肃的身影慢慢消失眼前,面上倒是显得忐忑不安,可心底却难抑的冒着兴奋泡泡。因为这种兴奋不能表露宣泄出来,她便只有不停的拿着杯盖拔着茶叶,一一又一下的,频繁得连老夫人都忍不住朝她转头凝望。撞上老夫人探究的眼神,莫美素有些讪讪的笑了笑,将杯子搁在旁边桌子上;眼角不时掠向门口,却仍不见程妈妈回来,便又忍不住频频绞着衣角。老夫人瞧着她紧张下这些频频不断的小动作,有些疑惑的凝着眼睛想了一会。就听闻外头终于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会之后,那俊朗儒雅的身影总算映入眼帘。“母亲,”莫方行义父走进偏厅,朝上首的老夫人略略躬身,便问道,“你让程妈妈唤我前来,是有什么急事吗?”老夫人往下首瞟了瞟,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道,“坐下说话。”若是严格按照身份尊卑来分的话,莫方行义父自然该坐在老夫人左下首的椅子才对,不过他过来之前,莫美素一直都坐在那。此刻他已然来到,莫美素才觉得有些尴尬。牵强的笑了笑,便要站起来将座位让出来。莫方行义父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快她一步在老夫人右下首坐下,才道,“姜夫人不必客气,我坐这里就行。”姜夫人?莫美素面色一僵,老夫人眉头立时沉了沉。不过想起正事,老夫人倒是暂时隐忍着并没有就称呼这小事跟他计较。可开口的时候,语气还是难抑的带了几分不悦的火气在里面,“陛下追封赵氏为二品贞夫人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莫方行义父心头一动,对自己母亲叫过来的动机便猜到几分,“母亲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拐弯抹角什么的,就不必要了。老夫人张了张嘴,眉目神情几度隐忍,才努力压制住心头不悦,看着他,生硬的说道,“陛下不是还留下口喻让大小姐前往大佛寺静养吗?”莫方行义父点了点头,承认得十分干脆,“陛下确实留了这样的口喻。”“既然大小姐不日就要出发前往大佛寺休养,那府里这一大摊子的事总得有人打理。”老夫人略略倾身,一脸严肃的看着他,“你心里可有什么打算?”这个打算,自然是指合适的打理杂务人选了。莫方行义父眼角掠了掠对面的莫美素,眼底隐隐有冷芒闪过。他沉吟片刻,倒是恭敬的说道,“这件事,我相信安娴心里有数,她出发之前一定会做好合理安排。”言下之意,就是府中内务一向交由莫安娴打理,即使要定什么合适人选,他也尊重自己女儿的意愿。另外一层意思,便是奉劝老夫人别操这份心,好好在寿喜堂享这清福便是。老夫人哪里看得到他的用心,退一步说,就算她真看得透他的用心,她也不会遵从他的意愿行事。今天她将人叫到寿喜堂来,就是为了趁着莫安娴奉旨去大佛寺养病的时机夺回掌家的权。“若是她亲自打理这家业,我就不说什么了,毕竟她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老夫人脸色微微沉了沉,不过语气还算和善,“可她选出来的人,我却不怎么看好。”许是老夫人也看穿自己儿子吃软不吃硬的个性,倒是学会了采取先扬后抑的手段,企图用遁序渐进的方式达到自己目的。老夫人没有一开始就直接批判莫安娴哪里做得不好,莫方行义父便也能耐着性子听她往下说。略一思索,他便疑惑道,“母亲的意思是——安娴逐渐将打理家务的事交给少奶奶,你不放心?”“方行义父,不是我存心要编排你那儿媳有什么不好,”老夫人叹了口气,眼角一直仔细留意着莫方行义父情绪变化,“而是她那性子本来就只喜侍花弄草,大小姐突然将打理家务这类头疼的琐事交给她,她没有经验难免会手忙脚乱出差错。”莫方行义父一向不过问府中内务,听了这话,倒是一时茫然,“母亲这话我听不明白,是少奶奶她出了什么乱子吗?”当然,嘴上这么问,其实他心里却不怎么相信。就算纪媛不擅长管家,不是还有他的安娴在旁边看着指点吗?有他家安娴在,纪媛能出什么大的乱子。老夫人特意拿这样的事来说,只怕是故意夸大其辞想证明纪媛不适合管理内务吧。不得不说,莫方行义父对自己的母亲是什么德性,心中还是雪亮的。“可不是吗?”老夫人瞥他一眼,反常的没有怒气腾腾,反倒愁眉苦脸的叹气道,“就在上个月,少奶奶打理的一家绸缎铺,就差点赔到铺子都要关门了。”莫方行义父心头突突的乱跳了一会,才目光幽幽的看着老夫人,“那依母亲之见,安娴去大佛寺休养这段时间,你是打算亲自打理府里内务了?”除了纪媛这个名正言顺的少奶奶,合适人选自然便是老夫人了。在他看来,如今老夫人挑了例子特意证明纪媛不适合管理内务,大体便是不辞劳苦想要自己打理的意思。莫方行义父这么想自然没有什么错,不过老夫人的想法跟他的想法有什么偏差,那也是很正常的。莫美素出嫁前,曾暗中不止一次抵毁中伤赵紫悦,对于爱妻如命的莫方行义父来说,在他眼中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显然是外人一列,哪里有资格替他打理内务。就算是暂时性,也不行。老夫人看了看他,又略略偏目掠了下莫美素,没有直接回答他,默了一会,才含糊其辞道,“大小姐既然是出京去寺庙静养,自是放下一切琐事俗务安心静养,这病才好得快。你这个做父亲的,总说疼爱女儿,不会连这么显浅的道理都不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