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他们这位陛下知之甚深的陈芝树与夏星沉却远没有他这么乐观。前面陈帝隐晦提出要莫方行义父新娶继室时,莫方行义父已经拒绝了陈帝一次,若是再次拒绝,只怕今天这宴会还真难善了。“莫尚书所言甚是,真想不到,莫尚书对亡妻情深意重令人敬佩;对女儿也是这般疼宠入骨,事事周全。看起来,倒像是朕不近人情了。”说到后面,陈帝眉头一紧,面色已蓦地阴沉下来。话音一落,森冷骇然的帝王威压便铺天盖地的朝莫方行义父逼了过去。压力如山,饶是再如何强装镇定,莫方行义父双肩也难禁的微微一震,“陛下息怒,臣万万没有这意思。”陈帝不悦的哼了哼,冷冷掠他一眼,满脸怒色的沉默下来。这个时候,众人心里都难免有几分惶恐的战战兢兢。唯与陈帝并排而坐的皇后,长睫半垂,扇形阴影落在眼睑下,更将她锐冷厉极的目光遮得严密。那张冷艳高贵的脸,除了端着淡淡疏离微笑外,再不见一丝多余波动痕迹。沉默犹如从地狱幽旋而来的阴风一样,阵阵无声弥漫,自大殿上空充斥到每个人心里。几乎每个人都在这巨大压抑下心跳加促情绪紧张手心冒汗,陈帝更时不时掠转锐利森冷的目光钉向莫方行义父,莫方行义父被那针刺一样的目光所扎,只一会功夫,额头就冒出一层薄汗来。陈帝似是十分满意自己对他造成的压力成果,微微斜眼过去,又沉沉幽幽的开口,“莫尚书,大佛寺环境清幽雅致,极适宜令千金这样的人静心养病,对吧?”莫方行义父张了张嘴,想要否认,可额头冷汗一层层的冒,他根本无法抗衡陈帝特意针对他的压逼。再则,有了发怒的先兆在,莫方行义父这会也把握不准陈帝的心思。是以,他张嘴期期艾艾的开合半晌,却始终无法发出一个字音来。“你不就是担心令千金前往大佛寺静养时,一应供给跟不上吗?”陈帝瞪他一眼,忽缓和了脸色,笑骂一句,“佛门净地不得杀生,若令千金可每日食用药膳进补,这不就两全其美了。”至于药膳需要用到什么食材,那是大夫根据莫安娴身体情况而定。既然是药——想必就算是大佛寺的住持看见,也无话可说。话说到这份上,莫方行义父哪里还有反对的余地。他只能垂首,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高声道,“臣代小女叩谢陛下隆恩。”终于逼得莫方行义父低头,陈帝心情当即大好。心情一好,笑容自然而然便爬上了脸。皇后也似受到感染,原本冷艳脸庞所挂的淡淡疏离微笑,这会也渐渐加深,再细看竟也有几分温和亲切的味道。宴会持续到天黑之后才结束,待莫方行义父出宫回到府里,莫安娴已然喝了药睡下,他便只能按捺住心急,将宫中一应突发之事按下待明天再告诉她。好不容易辗转到天明,莫方行义父再也隐忍不住了。不过,他匆匆去到枫林居的时候,正碰上莫安娴不怎么有胃口的在用早膳。忍了又忍,倒是忍耐到陪着莫安娴用完早膳之后,才一脸凝重的说道,“安娴,昨日在宫里,陛下他——给你下了一道旨意。”病弱少女淡淡一笑,却露几分调皮之色故意道,“爹爹先别说,让我猜猜看。”“陛下他一定是赏了女儿,对吧?”莫方行义父苦笑一声,看着故作轻松的少女,满心不是滋味的点头,“陛下的意思,大佛寺环境清幽雅致,更适合安娴静养。”莫安娴默了默,唇边笑容淡了几分,看着神色担忧的儒雅男子,幽幽道,“爹爹,他是不是另外还有赏赐?”莫方行义父面色一僵,苦笑顿时也维持不住了。他伸手抚了抚少女秀发,才低低道,“是,他追封你姨娘她为二品贞夫人,另还允你姨娘牌位在大佛寺长生殿享三年香火。”少女吸了口气,苍白俏脸漾了抹淡淡笑意,“爹爹不必忧心,陛下说得对,大佛寺的环境确实更适合养病。况姨娘牌位供奉长生殿又赐长明灯,女儿在那里养病倒是一举多得的好事。”莫方行义父怜惜的看着少女,眼神歉意浓郁如天边厚重残云,无论如何也化不开。“安娴,我只怕你这奉旨一去,短时期内怕是再……”莫方行义父终究不忍心再说下去,这旨意已下,无论如何也抗拒不得。可是,这旨意底下所隐藏的束缚……对于安娴来说,何其残酷。莫安娴倒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反而柔声安慰他道,“爹爹是担心我这一去便难返?”她摇了摇头,面容虽因为久病愈发显得清弱,然而那双晶亮的眸子此刻却似蕴满了某种让人坚定的力量一样。“三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看身在其中的人怎么过了。”瞧她这模样,是下定决心真去大佛寺了?莫方行义父立时心头大急,“安娴,那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而是三年;人生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虚掷,更何况以你如今这如花的年纪……。”都是他没用,没有胆气一再触怒圣颜。为了存自己心中所念,先拒绝了陈帝……。莫方行义父越想,心头愧疚越浓,到最后简直都惭愧得连头也没勇气抬起来。即使这个时候,他也仅想到自己无力护住女儿,心头愧疚甚深;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陈帝一开始,就先预谋的挖好陷阱让他主动往下跳。“爹爹,”少女眉头蹙了蹙,眸光微微变冷,“陛下在这之前,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莫方行义父听到她如此严肃的语气,一时惊得怔住。他想及自己发妻故去时日尚短,女儿如今还郁郁病弱难愈,是以一开始他就存了隐瞒心思,不欲将陈帝强迫他再娶继室的事情说出来。就是怕她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可瞧眼下这情况,他似乎不说不行了。一念及此,莫方行义父苦闷郁结的心情登时慌乱起来。“安娴,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隐瞒你的,我只是担心……。”“我知道。”少女笑了笑,眼神安抚,“爹爹,我从来就没有怀疑你的意思。”话落,那病容明显的俏脸却忽地掠过淡淡肃杀,便是那双愈发清亮的眸子,也在瞬间闪过一抹森然。她低头,语气平和淡然,“爹爹不必负疚,因为将我逼去大佛寺,是那位一早算计好的结果。”也就是说,陈帝其实在没有提出那个暗示莫方行义父该娶个继室回去之前,就十分清陈他提这个暗示会是什么结果。既然明知会被拒绝,陈帝为何还非要当众提出来?一则显然他仁君风范,二则便是逼迫莫方行义父不得不同意让自己女儿前往大佛寺了。可以说,暗示莫方行义父娶个继室回家,不过是引导莫方行义父入瓮的桥梁而已。这险恶用心,莫方行义父这个当事人现在还浑浑噩噩懵然不清;可莫安娴这个局外人,心思清明,自是一眼便看透了。想明白事情因果,莫方行义父心情非但没有觉得轻松,反而愈加惴惴沉重不安。他沉着脸,满目忧色的看着少女,无比忧虑道,“那安娴明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何在?”
少女看他一眼,却不答反笑着推了推他,“爹爹今天不是还有事情要忙吗?赶紧去吧。”莫方行义父心头紧了紧,语气下意识透了丝严厉,“安娴?”少女低头,借着垂下的长睫掩住眼底密密寒意,声音却如常一般软糯动听,“不管他有什么用意,安娴都能应付得来,爹爹就不必再忧心忡忡的了。”莫方行义父欲言又止的看了看她,最后还是依着她,转身出了枫林居。不久之后,夏星沉也出现在枫林居里。莫安娴这病,之所以会缠绵数月好不了,完全在于她心绪郁结。在真正的李南胜被处死之后,她的身体便也在渐渐康复之中。所以这会,倒是有精神坐在花厅里陪着当朝这位八面玲珑的右相大人说话。“昨天的宴会,还真是精彩绝伦,起伏不断。”夏星沉不怎么正经的靠着椅背,漂亮魅惑的眼睛虽然没有四下乱瞟,不过他斜斜睨来所发出的光芒却明显泄露着他不怀好意。莫安娴也是十分随意的姿态,并没有危襟正坐严肃以对。听闻他懒洋洋引诱的语调,只吟吟浅笑道,“右相大人哪日若是厌烦官场,出去随便卖个瓜瓜菜菜的,只怕也是个好营生。”明明就是特意上门来拿她寻开心的,还卖什么关子!夏星沉拧了拧那两道比起眼睛来一点也不逊色的眉毛,夸张的苦下脸来,“安娴,我跟你近日无仇吧?”少女装模作样思索一下,才掠向他点了点头,“嗯,现在脑袋一团糊涂,大概是没有的。”夏星沉又不得苦笑一声,这么说日后她什么时候脑子不糊涂了,大概就想起跟他有仇了!这姑娘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那你好好的咒我丢官?难道想让我给你腾地?”“好了,别贫了。”少女斜他一眼,笑着摆了摆手,“说正事。”“正事啊……,”夏星沉转着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实在让被打量的莫安娴心里发毛。他特意拖长的尾音这才余音不绝的落下,清隽面容笑意依旧,不过那眼神怎么看,都透着高深莫测的诡异味道,“就在昨天,咱们英明果断的陛下,心疼某人身边缺人照料,特意……。”莫安娴心头咯噔一下,眸光隐隐一凉,不过面上依旧笑容未改,只朝他眨了眨眼示意别再卖关子。夏星沉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圈,实在看不出这姑娘纹丝不变的表相下,心情到底如何。想了一下,只得慢悠悠道,“嗯,你知道的。咱们陛下一向对离王殿下颇为特别,所以昨日一时心血来潮,就给那位赐婚了。”若是依着莫安娴原来心情郁结病情反复的情况,夏星沉今日断然不敢拿这事到她面前探口风的。毕竟这些日子,莫安娴对那位冰山殿下的态度如何,就算明眼人看不出来,他也感受得出来。万一刺激不成,反而弄巧反拙令她身体情况变得更糟糕,他是万万不会冒这样没有把握的险的……。不得不说,昨天赐婚一事,让他也被刺激到了。综合到她的身体情况,他也是犹豫了半天,才做下这个决定。如果能令她从此怒而断念,他的机会是不是就高出几成?如此忐忑没有把握的心情……,他是多少年都不曾有过了?夏星沉暗下失笑,唇角也依然噙着慵懒风流的微微笑容,可眼睛散漫之下却一直暗暗留意她的情绪。他猜测着,听闻这种跟晴天霹雳差不多的消息,最起码她也该有点不一样的反应。可是,眼前的少女,除了面容因病弱而显得过份苍白外,依旧没有一丝波动。这反应——是完全无动于衷?夏星沉心头一怔,随之袭上心头的却是缕缕的不是滋味。她就那么信任那个人?信任到连圣旨都不放在眼内?莫安娴转着眼睛,默了一下,倒是几分漫不经心的模样瞥了瞥他,问道,“哦,那赐婚的是哪家姑娘?”眉头皱了皱,她忽地略显讶然的挑眉,“不会还是莫问吧?”“嗯,你这是什么反应?”夏星沉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她,眼前容貌明晰,可这面目看得越清晰,他却反而觉得她在心里越模糊,“你不是……?”不是什么呢?问她不是与陈芝树两情相悦?这么问,除了给自己添堵,让她有机会直接拒绝他之外,还有什么好处?一念至此,夏星沉心情立时滋生出无边苦涩来。莫安娴可不知他在这短短片刻心思已百转千回,只不怎么有兴致的瞥他一眼,便淡淡反问道,“我该有什么反应?愤怒?失落?还是伤心?”即便她真与那个人有什么,陈帝非要赐婚的话那也不是那个人的意愿,她在这瞎愤怒瞎失落什么呢。“是我失言了,”夏星沉瞅见她眼眸下隐晦转过悲伤暗影,心头立时便是狠狠一疼,“陛下确实是将张家小姐赐婚与离王殿下。”莫安娴按了按有些沉重的额头,不怎么意外的“哦”了一声,“想像得出来。”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即使掌握着全南陈上下的生杀大权,面对那孤傲昭昭的儿子,更多时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默然一声感叹过后,莫安娴心中一动,总觉得有些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即使因为如妃的关系,陈帝对陈芝树这个儿子心怀愧疚,也不可能一直这般容忍。那是一种容忍陈芝树挑衅他绝对皇权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