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你找我?”青若挑开帘子,少女低头步入,就往靠窗的矮榻望过去,只见赵氏靠着垫子斜斜躺在锦褥中,淡淡光影落在赵氏枯瘦脸庞,虽还显瘦削骨立,但肤色总算不再似以前那般苍白吓人。
她心中稍安,知道就算一时半会解不了红颜娇的毒,姨娘体内的毒却暂时被抑制住了。
“姨娘今天可觉得好些了?”莫安娴几步走过去,靠着矮榻边沿坐下,轻声道,“吃过莲子羹了吗?”
赵氏笑着点点头,目光落在少女恬静面容,泛出一片慈爱之色,她抬手替少女将几缕乱发顺到耳后,才缓缓道,“安娴,刚刚离王殿下来过?”
这事莫安娴没有让人知会她,却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见她询问,撒娇似的拱着脑袋往赵氏身旁靠了靠,才点头道,“嗯,是来过。”
顿了顿,垂眸掩下情绪,轻声接着道,“小白就是我救回来那只狐狸,是他家养的宠物,今天他来就是为了小白。”
不管陈芝树真实意图如何,起码明面上,他来莫府的理由就是这个。
无论是他本人纡尊降贵还是那流水一样送进来的珍贵补品,为的都是他家宠物而非别的。
赵紫悦定定盯着少女看了一会,从她玉雪俏脸上只看见平静从容淡然,半分不见遮掩心虚。
安娴真的长大了,再不似从前喜怒形于色了。她暗下点了点头,心里却冒出淡淡骄傲与惆怅。
赵紫悦若有所思看着少女,尽量放柔语气,慢慢道,“安娴,姨娘不是别人,你也要隐瞒吗?”
离王那样的人,若非别有所图,何需如此高调张扬来莫府走这一场?
莫安娴心头骤紧,因着姨娘病了这些年,她心底总将姨娘当成柔弱女子。
她都忘了,姨娘其实聪慧异常,对万太太的隐忍纵容,不如说是因为爹爹才隐忍纵容。
最主要,这些年万太太掌家之后,并没有从明面上吃穿用度方面苛待过她与大哥,那个女人又一直是一副宽容大度的面孔,姨娘才会一直忍让万太太掌家。
咄咄逼人未必就占上风,适当示弱退让未必不能稳操胜券。
想了想,莫安娴皱着眉头,苦笑道,“姨娘,我没有隐瞒,实在是我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至于她猜测的,在未证实之前都作不得准,她也不算说谎。
赵紫悦偏头看着她,见她眼神明亮神态坦然,心莫名一松。眼睛一转,却郑重道,“安娴,不管他这番作为打什么主意,你往后需谨记跟他保持距离。”
赵紫悦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抹复杂,“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那样的人不是我们招惹得起的。”
莫安娴面色一窒,心想又不是她主动去招惹那位,只不过人家身份摆在那,非要上门招惹她,也不是她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还有,别忘了你已经订亲,待及笄之后裘府就该上门议亲了。”
说到订亲,莫安娴忽地想起前世莫昕蕊无意透露的信息,秀眉不禁微微蹙起。裘府虽有侯爵之位,但早呈没落之势,偏那一家子,总爱端着侯爵的身份自持甚高,仿佛谁在他们家面前都低人一等。
那样重虚名的人家,说实话,她打心底不愿意结这门亲。况且前世,她在大佛寺失清白的事闹开之后,裘府可没少给她难堪。
“姨娘,我有分寸的,你别担心我,养好身体最要紧。”
与裘府这门娃娃亲,她得找个合适时机退掉。
赵紫悦张了张嘴,回想起这段日子女儿的作为,默默将担忧压下,只慈爱的看着少女,笑道,“我知道安娴素来有主意,不过姨娘还是要提醒一句,那位身份特殊,安娴能疏远便疏远些。”
“姨娘,我知道了,”莫安娴乖巧点了点头,心里却烦燥莫名。
莫安娴这会还不知道,陈芝树离去前说的很快究竟有多快。
只隔了一天,就听闻门房禀报说是离王给他们府投了贴子。
这回老夫人倒是乖觉,将莫安娴一齐叫上到正门迎接陈芝树。
陈芝树冷漠少言,见了老夫人,依旧不过微微点头颔首,不过这人姿态睥睨气势尊贵,老夫人自是不敢表露半点不悦。
随后流水一样的补品越过老夫人,直接往枫林居送去。这回连张化也吸取教训了,一入枫林居,自发殷勤替陈芝树斟好茶水,以避免再出现前天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局面。
“殿下真是费心了。”同样在枫林下八角亭子内,莫安娴瞟了眼踞坐一侧的冷漠男子,言不由衷客气一句。
默了默,看他的目光隐含审慎,“小白已经好多了,殿下其实不用那么麻烦。”隔天来探望,还不如直接将它带回去。
实在是他大咧咧高调张扬的作风,对两人的名声都不好。
当然,他作为金尊玉贵的亲王,兼男子之身,他可以不拿虚名这种东西当回事。
可她不能,起码不能因为她本人连累到她在乎的亲人。
“好多?”陈芝树挑眉望她,语气似含了淡淡疑惑,微微挑起的眼角又似勾出浅浅讥讽弧度。
莫安娴一噎,他这什么眼神?怀疑她?
正想吩咐青若将小白抱来让他亲眼查验,就觉身边空气一动,眼前一花似有乌光掠过。zi幽阁
在她未及开口之前,一袭乌衣的面瘫侍卫已拎着一团银白站到了陈芝树身旁。在她陡然瞪大双目里,面无表情将小白往她眼前一举,血淋淋小腿就突兀横空出现。
鲜红血迹与银白毛发在她眼前形成强烈对比,莫安娴被大大吓了一跳,随后定睛细看,就见小白泪汪汪呜呜咽咽凄凄惨惨向她求助。
少女立即心疼接过小白,随后愤怒异常的瞪了面瘫侍卫一眼。冷刚却无动于衷直接转身站到陈芝树身后,想了想,少女狠狠横了眼眉目如画的锦衣男子,带着几分忿忿咬牙切齿道,“简直不可理喻,你想让它变成瘸子呀!”
为达目的,一再折磨狐狸可怜的小腿!简直无耻到人神共愤!
陈芝树薄唇紧抿,目光不紧不慢往她怀里可怜兮兮的狐狸凝了凝,旋即慢慢道,“是你。”
莫安娴一噎,当即怒极反笑,莹莹妙目流泛不加掩饰的讽刺大咧咧睨向他,“你是殿下,你说什么是什么。”
她怎么忘了,这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土霸王。
张化倒抽口冷气,莫姑娘你大胆勇气虽然可嘉,可你这么直接讽刺主子以身份压人实在不太好吧?
主子不会动怒,因为他身体情况不允许,主子甚至不能体会正常人最直接的喜怒哀乐,可主子随时随地散发的纯净冰冷气息,却能冻死人啊!
“小白可以继续留在这养伤。”莫安娴没有看见张化哀怨恳求的眼神,她顿了顿,直视陈芝树,紧绷俏脸带了几分怒色,“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这口气,仿佛他不肯赐教,她就撒手不管血淋淋的小狐狸。
陈芝树不动声色打量她一眼,极其淡漠问道,“你说。”
他幽幽眸光冷淡探过,千钧压力便无声无息逼来。
少女眉心轻蹙,却无惧他周身散发的重重压力,清亮眸子竟不避不让望了过去,不想错过他最细微的表情,淡静目光便定定凝住他如画眉目。
只见樱唇微启,轻淡声音便如玉珠落盘琳琅有声,“对人而言,红参具有益气生津补血健脾之功效,”她顿了顿,凝住他的眸光意味不明,“但于狐狸这种小动物而言,只少量红参便足以让它亢奋过度。”
大量,就更加有害无益。
男子眸色微暗,不偏不倚凝着云纹锦袖下修长手指,似是出了神,心底却恍惚冒出微弱叹息。
她,果然疑心!
可这份疑心,不正是他想要的?
他自嘲,眉色染了郁郁阴暗。心中无欲无求的雪亮,似乎也渐渐覆了鸦色迷雾。
他这一生,都活在身不由己中。
莫安娴渐渐蹙起了眉,她承认他手指修长如竹莹润似玉,确实长得十分养眼好看。
可他再怎么着,也该给她个答案而不是让她看他秀手指吧?哪怕是廖廖几字敷衍的也好。
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他却一味低头盯手指闷不吭声,难道还要她自问自答玩猜猜猜的游戏吗?
良久,久到少女雪白面容慢慢凝铺一层薄薄乌云,连明亮眸子都氤氲了怒色;陈芝树忽地站起,负手背对着她,在少女怔愣仰望他玉雕完美轮廓瞬间,他冷冷清清的声音却似骤然从遥远云天飘渺传来。
“吃不吃,在你。”男子垂眸,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廖寂苍凉。
什么意思?
莫安娴下意识眉头就是一紧,陈芝树却不给她反问的机会,宽大云纹锦袖轻轻一扫,一段优雅弧度晃过眼帘,那潋滟身影便似带着一抹清辉光晕一下到了门外。
望着门口连光芒都依依不舍追逐而去的身影,少女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困惑了然愤怒冷凝各种复杂情绪同时漫上她明亮眸子。
最终,微见赤红浮于眼底,愤怒像遇着春风的野草,在她心里拼命的疯长起来。
她勾唇无声笑了笑,笑容苦涩而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