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瞬的功夫,他的手掌居然冒出一片斑斑点点的殷红来。
“陛下,奴才这指头刚才不小心被琴弦划破皮,现在一眨眼功夫就变成这样。”
陈帝威压目光倏地沉沉逼落他面上,“你是说龙吟有毒”
事关太子,杜海当然不敢胡乱揣测,更不敢多加妄言。念头转了转,只委婉道,“奴才天生对一种名叫千羚草的东西过敏。”
陈帝眉头拧高,“千羚草”
杜海忙不迭的解释起来,“那就是一种野草,可它散发出来的味道跟龙涎香十分相似,奴才不怕龙涎香,可一旦沾上千羚草的话就会马上过敏”
“奴才最先用手接触了千羚草,所以这掌心最快有反应,不出一刻钟,奴才全身就会冒出跟掌心一样的斑斑红点来。”
陈帝冷冷哼了哼,“只是过敏而已,那你刚才说什么有毒难道这什么草它是种毒草”
“千羚草本身并没有毒性,”杜海仍旧跪在地上,有些无奈的苦笑一下,“陛下明察,奴才因为从小对这种草过敏,自是小心避开;奴才小的时候还曾听郎中说过,千羚草与龙涎香混在一起,久而久之会让人产生幻觉形成慢性毒药。至于真假,奴才倒是不能确定。”
“奴才是一时吃惊,生怕危及陛下,才会下意识做出摔掉杯子的反应。”
陈帝沉沉瞟了他一眼,倒不知相不相信他的说辞,不过却道,“起来吧。”
杜海抹了把额头,“哎”一声,又叩了一个响头,满怀感激道,“谢陛下隆恩。”
君前失仪,没有治他的罪,那是他前世积的阴德。
杜海心里有些侥幸的松了口气,缓缓站起来,扫一眼脚边,仍旧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要不要再宣御医过来看看”
陈帝虽然不认识什么千羚草,心里也不相信太子真敢做出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来,可事关自己性命,他毕竟不敢大意,便点了点头,“宣。”
很快就有御医再次踏入泰和殿,这时候殿内自然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唯那名琴龙吟仍旧摆放在长案上。
“叩见陛下,不知陛下。”
陈帝一抬手,直接打断他,“看一看案上那张琴有没有问题。”
御医愕然愣在原地,睁着眼睛满是不解。
陈帝眉头皱了皱,杜海立时上前引御医到摆放龙呤的长案前,道,“张御医,咱家怀疑这张琴的琴弦有古怪,麻烦你验证一下。”
张御医听了这话,才真的一脸古怪看着他,眼角又悄悄觑了眼陈帝,这才道,“不知杜公公怀疑这张琴的琴弦有何古怪”
十万火急宣他过来,居然是为了一张琴
有比这更荒唐古怪的事吗
杜海皱了皱眉,得到陈帝默许,便不迟疑,“咱家怀疑这张琴的琴弦被人动了手脚,上面可能沾有千羚草。”
末了,他有些担忧的看着张御医,多嘴的问了一句,“张御医见多识广,应该听说过千羚草吧”
这个张御医确实是个见多识广的,闻言,倒是不客气的点了点头,“我听说过。”
“千羚草其形如羚羊犄角,气味芬芳,并无毒性,不过有极少数人会对这种草过敏。”
杜海下垂的嘴角总算露了点笑,他朝御医摊开手掌,“咱家这手掌突然变成这样,就是因为之前无意触过这张琴的琴弦。”
张御医仔细的看了看他手掌,脸色微微生变,这会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当然,他眼下是奉召而来,陈帝就在跟前看着,他那里敢不尽心。
因为见过,也熟知千羚草的特性,所以张御医专心致志之下,竟没费多少时间便验出来了。
“陛下,龙吟的琴弦上,确实沾有千羚草。”张御医微微躬身站在陈帝跟前,表情凝重,“据臣所知,千羚草与龙涎香混在一起,长期吸入的话,会令人产生胸闷气短心悸呕吐晕眩等症状,久而久之,人的肌体便会自然衰竭。”
“这张琴,陛下只怕留不得。”
张御医虽然痴迷医学一道,不过名琴龙吟他多少还是有所耳闻。虽不知这天下名琴什么时候落入陈帝手里,不过眼下这情况,这琴自然不能再留。
他又担心陈帝舍不得,想了想,又委婉劝道,“千羚草一旦沾上,极难除掉,陛下保重龙体要紧,这琴还请陛下及早处理。”
陈帝阴沉着一张几乎可以滴得出水的脸,冷冷掠他一眼,并没有出声。既不说同意毁了这琴,也没说要他想办法弄掉琴弦上的千羚草。
冷冷盯了他一会,才缓缓道,“张御医今日没有来过泰和殿,更没有见过什么名琴龙吟,更不知什么千羚草。”
张御医心中一惊,难道陛下为了这张琴,竟要枉顾自己性命么
念头一起,他登时着急了,“陛下,琴固然重要,可陛下龙体万不可有损,这琴。”
“朕说了,”陈帝森冷开口,语调平淡,可其中威压意味却不言而喻,“张御医今日没有来过泰和殿。”
张御医不知他作何打算,但身为臣子自知圣命难违,只得按下忡忡忧心,恭恭敬敬的应道,“是,臣今天一直待在御医署。”
斥退张御医,陈帝立即下了道急诏秘宣太子进宫。
太子一头雾水的往宫里赶,还是在泰和殿见的陈帝。
“儿臣参见父皇。”同样光线明灭的大殿,暗香浮动,太子看着靠在榻上手执书卷的男人,心莫名的跳了跳。
陈帝将书卷递给旁边垂立的内侍,不露情绪的掠他一眼,掀开被子起身走到临窗的桌子坐好,才不冷不热的“嗯”一声。
这态度处处透着漫不经心,然无形压力处处散发。太子因摸不着头脑,心下越发暗暗发急。进宫前,就无法从前去传召的内侍口中打听到什么消息,眼下又是这副讳莫如深的态度。
暗下咬了咬牙,太子转过头来,恭恭敬敬问道,“不知父皇急召儿臣进宫所为何事”
如果是为了赏他,早在他之前出宫就已经赏下了。如果只是一般物质赏赐,直接将东西赏到太子府便可,自然不会再额外宣他进宫。
想到这里,太子不由得心中一凛。
既然不是赏赐,那就断不是什么好事。
太子越想越不透,心便越忐忑。陈帝似乎十分欣赏太子惴惴不安的模样,就近临窗的桌子坐好,眼光不时掠转太子脸庞,就是不说话。坐了一会,径自端起杯子不动声色的拔着盖子。
太子僵直了背,微微垂首,一副诚惶诚恐的姿态垂立跟前。
过了半晌,泰和殿才缓缓响起陈帝低沉冷肃的威严声音,“太子这龙吟从何而来”
竟然是因为龙吟
陈帝一开口,太子便松了口气,“启禀父皇,龙吟这张琴是儿臣日前偶然所得。”
默了默,生怕自己这模糊态度令他起疑,便又言之凿凿保证道,“请父皇放心,儿臣一直谨记你教诲,断不会使用什么诡魅伎俩害人抢一张琴。”
这是向陈帝表明,龙吟来路正常。这正常而言,便是经得起推敲追查,光明正大合理合法。
当然,陈帝这么问,其意完全不在这上面。
不管太子是真不知还是假糊涂,陈帝都无意再在这上面跟他纠缠下去。眉峰一拢,双目忽便有寒芒厉射而出,盯着太子英挺脸庞,慢慢地冷然质问,“龙吟的琴弦上有千羚草,此事你知不知情”
“千羚草”太子怔了怔,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可从陈帝的态度便可以看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怔了一下,他面不改色的摇了摇头,“儿臣不知。”
陈帝冷笑一声,也不见动怒,但那似笑非笑看来的目光,却令人胆寒之极,“好一个不知。”
“那朕再问你,你将龙吟送进宫来,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的主意”
陈帝不擅专琴乐,太子却极好音律,若不是为了讨好陈帝,太子只怕舍不得将这张绝世名琴献给陈帝。
太子低着头,神色紧张,眼神却极为周正,“是儿臣自己的主意。”
陈帝挑了挑眉,似意外又似意料中。他盯着太子打量了好一会,沉默一时如无声无色的空气在大殿里蔓延开来,气氛压抑令人窒息。
陈帝不说话,太子不敢擅动。更不敢乱开口询问,不过眼角却悄悄往还摆放在长案的龙吟掠了过去。
琴身泛着清幽间杂暗红的光,琴弦是难得一见的千蚕丝所制,除了透着微棕的色泽,一切看起来都完好平常。
可太子纵然不知之前短短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却也能猜测出来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而这件事,十有还跟他献的名琴龙吟有关。
照陈帝的态度来看,这张绝世名琴有问题,不过也应该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但太子默默的思来想去,都猜测不出一张琴会惹出什么不大不小的问题。因为猜测不出,心情便越发忐忑惶惶,就像有人刻意在他心上吊了几只水桶一样,七上八下的悬着晃得他心神不定。
“朕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陈帝开口,眼角斜斜睨过去,太子便讶异的楞住了。
依着这话往下推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又静了静,陈帝掠着太子,仍旧云淡风轻不见丝毫发怒迹象,“现在就出宫前往皇庙代朕在列祖列宗跟前尽尽孝心吧。”
太子脸色一变,突兀得霍地抬起头来,隐忍之下还是略失声道,“父皇为什么”
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他也没犯什么错,为什么突然以这样的名头让他去皇庙“尽孝心”
太子想不通,不过逼于陈帝威势,他也不敢太过明显外露心中不满,只略带愕然的看着陈帝。
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隐晦如海的心思还真让人猜不透。
即便是太子这个与他关系颇深的储君,也极难把握面前帝王心思一二。
陈帝横眼扫来,脸色登时一沉,“怎么,你不愿意”
反复无常,喜怒不定,这也是帝王才能享有的特权。
太子连忙低下头去,隐忍的吸了口气,才缓声道,“儿臣遵旨。”
不管什么原因,陈帝身为一国之君,已经说了让他去皇庙“尽孝心”,他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去。
深吸口气,将心中疑团压下,只转着念头在心里想皇庙终究还是在城里,倒也没有太多不方便。
陈帝只说让他去皇庙“尽尽孝”,却没说具体时限,太子出了泰和殿,才想起这一茬,可他脚步停滞了一会,又继续往宫外迈了。
这时候再回头询问,定然会惹得父皇不快。
想必这“代尽孝”的皇庙之行,应该不会费时太久的。
太子之所以有这把握,当然是从陈帝刚才模棱两可的态度上揣测出来的。
没有明旨没有明诏,还是指着这么一个旗号,想必就算龙吟有什么问题,也不是什么紧要问题。
想通这一点,太子自然心神大定了。
只可惜,他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这想当然,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一出宫,太子便立刻前去皇庙尽孝了。
不是他当真如此急切,而是在陈帝派人监督之下,不得不做出这姿态来。
太子突然前去皇庙,这事虽不张扬却也算不上什么隐秘。总之,他只身进入皇庙这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前后不过半天时间,便有很多人都收到消息了。
离王府花园一角怪石堆砌的假山旁,是一座幽静开落的亭子。此刻,风华潋滟的离王殿下便独坐在亭子里左右手执棋与自己对弈。
和气的圆脸侍卫已经在亭子外面的圆石小径上站了好一会,眼看离王殿下手里白子迟迟未落,他脸上笑容都快绷不住了。
主子这是故意逗他的吧
往日自己对弈一局哪里需要如此长时间
一定是故意的。
张化定定盯着陈芝树手里那枚白子,烈焰灼灼情人一般炙热的目光盯了片刻,陈芝树终于慢悠悠的将白子放落棋盘。
最后一枚棋子完全落盘,张化才暗暗松口气,随即大步迈进亭子,躬身道,“主子,一个时辰前,在禁军与内侍的护送下,太子已经进了皇庙。”
陈芝树淡淡睨他一眼,不轻不重的“嗯”一声,便收回目光再不理会他。
张化见状,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可想了想,又有些懊恼的一拍自己脑袋。
陈芝树大概觉得他古古怪怪的举动碍眼,便又抬眸飞了记冷清目光过去。
“属下这就走,这就走。”张化谄媚的嘻嘻一笑,一边拍着脑袋骂着自己笨一边飞快的倒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