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帝不会回答他,自然也不会在意他的脸色是自然还是尴尬,只抬头看着老和尚,又道,“大师,请。”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掌合什,长宣一声佛号,皱褶沉沉的眼皮忽地一掀,两道冷厉如电的精光便倏地射出,并且准确无误的落在那风华潋滟似冰山玉树的锦衣男子身上,“陛下,天灯三点三灭,皆因在场之中有人身上携带了阴邪之气极重之物。”
就见陈芝树眸光似乎深了深,唇角似乎略略弯出浅浅讥讽弧度。
不过这细微的变化,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出来,别人看到的离王殿下,还是冰山一样无动于衷,就连那老和尚明显意有所指的冷厉目光射落他身上也一样。
能在陈帝与这和尚双重凌厉目光下若无其事的,只怕在场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陈帝见状,心里一时百味杂陈,对他的云淡风轻无动于衷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
眼睫扇动,陈帝随即配合道,“何为阴邪之气这对今天的仪式又有何影响”
老和尚意有所指的动了动眼皮,不太明显的又掠了眼陈芝树,才沉声道,“所谓阴邪之气便是一个人身上怨气太重累积而来,这种怨气有可能是因为心中怨念过重造成,也有可能是天生命中带煞随命而生。”
“至于对今天仪式这影响,相信陛下刚才已经看到了,放天灯为百姓祭天祈雨是积福行善之事,自然与这煞重的阴邪之气相冲,是以一开始才会连续三盏天灯都无法升高飘远。”
老和尚顿了顿,皱褶满满的眼皮垂下,看起来确实很像一代高僧的模样。
陈芝树嘴角却又淡淡勾了勾,他等着看这骗人不打草稿的和尚如何自圆其说。
“幸而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祐自有真气护身,那深重的阴邪之气纠缠不过,这仪式才终得圆满。”
陈帝眼睛动了动,冷峻的脸庞微微露出了然之色,“敢问大师,在场之中到底是谁人身上携带了阴邪之气极重之物”
说前半句的时候,陈帝的语调还是平缓温和的,但到后半句,却突然变得凌厉冷锐。
光是听这语气,就让人觉得大有一种他要将这人找出来重罚之意。
一时间,这观星楼上一众皇室成员俱不约而同的心头一紧,谁都怕自己会倒霉的成为这老和尚手指下那随身携带了阴邪之气极重之物的人。
竟然影响到今天的祭天求雨仪式,真被当众揪出来的话,想必陈帝绝不会轻饶。
陈帝仿佛没看见在场中人人自危的模样,反而又看了眼老和尚,催促道,“还请大师将此人指出来。”
陈芝树面无表情挺着风姿俊逸的腰杆,站得挺拔如雪山青松,从他如画眉目之上,谁也无法寻出一丝情绪波动来。
他这样冷漠孤高恒定的姿态,仿佛将所有人都睥睨眼底一样,仿佛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却又仿佛谁也无法进入他那幽潭一样浩瀚深邃的双目之中。
陈帝不动声色掠他一眼,眉心不自觉的轻轻蹙了戚,侧目掠看老和尚的目光,微微的冷凝了几分不耐。
“陛下,”老和尚面上似乎略略现了一丝犹豫,“这带了阴邪之气的物件,之前尚在他人身上,不过如今却是在贫僧身上。”
太子闻言,立时忍不住怒斥一句,“简直胡说八道。”
皇后与陈帝的冷眼几乎同样利箭一样落到太子身上,太子这才后知后觉的发觉自己刚才一时口快逾矩了。
陈帝见他讪讪垂下眸光,却仍旧难掩怏怏的扫了一眼,才将目光转回到老和尚身上。
心里却在想,太子在这个储君之位上面待得太久了,或许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
“阿弥陀佛,”老和尚又双掌合什宣了声佛号,垂着沉沉眼皮,不看任何人,却是缓缓道,“这物件本不该出现在这的,贫僧原以为经过佛法净化已经可以化解它的戾气与阴邪之气;岂料,这东西煞蚀如此之重,连佛门之地都无法镇住。”
在场中人几乎都听得云里雾里,陈帝也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接下来这老和尚所说的对他有用便行。
管他什么阴邪煞气佛门净化,陈帝眸光微微泛过一丝森凉;陈芝树微垂的眸光却转出一抹诡异光影,那光影似乎掠过陈帝又似乎飘向皇后。也似乎,只一直在他眼底打转。
而几乎同一时间,皇后冷艳脸庞上冰凉眼瞳里也掠转出一丝诡异冷笑来。
观星楼上片刻诡异的静默之后,陈帝勃然大怒道,“请大师将这害人的混帐指出来。”
害人的混帐
陈芝树眼眸色泽暗了暗,这个男人还请他一会一定记住自己所说才好。
老和尚忽地长叹一声,十分无奈的掀开眼皮,往陈芝树定定的望过去,“施主,请你自行与陛下解释吧。”
“相信只要你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陈,陛下一定会原谅你的。”
看见被拎出来的人是陈芝树,这满平台上的其余皇室成员都不禁心里默默松了口气,太子更是随即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眯着眼掠了过去,“离王殿下,想不到那个祸害竟然是你;不过大师说得对,你若是能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陈的话,父皇会原谅你的。”
陈芝树没有抬头,眉梢闪烁着一抹隐约冷芒掠过皇后;半晌,才缓缓道,“大师身为出家人,应该知道打诳语等同于背叛佛祖。”
今天这祭天求雨仪式虽然是在皇室中成员小范围进行,不过若是这什么事被这老和尚坐实的话,大概她最后只能以死谢罪了。
老和尚眉心一跳,不过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为自己辩解。
“大师既然指证我身上携带了阴邪之气极重之物,可否请大师将那已经在佛门净化的妖物拿出来给大家观看一番”陈帝眉头一动,皇后心中一怔。
两人心思各异的打量了陈芝树一眼,却见他那潋滟生辉的眉目仍旧那般冷清漠然,看不出分毫动容。
老和尚又是一声长叹,“施主何必执着。”
话虽如此,不过他还是随后伸手入怀掏出一样物件来。
陈芝树没有看老和尚的手,而是有意无意的掠了眼面容冷艳沉静的皇后,嘴角隐现的冰冷讥讽笑意又勾出了诡异的弧度。
这个女人将大悲寺那件事透露到皇帝跟前,以为就可以借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除掉他在乎的人
但愿这个女人,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才好。
陈帝皱起眉头凝着老和尚手里晃动的紫玉坠,“大师,这是”
“这便是日前离王殿下不曾离身携带着的,沾染了浓重阴邪气息之物。”
陈帝挑眉,眼中似有凶光一跳,“离王,你作何解释”
陈芝树听着他自齿缝挤出的,听似十分愤怒,实际却掩着淡淡快意的声音,只觉异常好笑。
觉得好笑,所以一向不在人前动过七情六欲的离王殿下,忽然便弯了弯那美妙唇角。
这一弯,简直惊天动地,惊艳万物;即使沉睡天上地下的鬼神都被他这微微淡漠冰凉的一弯笑容给惊醒过来。
可一霎,他唇角笑纹隐褪,潋滟面容竟有说不出的冷肃厉杀。
被他那虚空仿佛睥睨一切淡漠目光扫过,所有人都几乎觉得身上一寒,就连威严深重的陈帝也一样。
被那样淡漠冰凉的目光滑过,竟也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心虚一阵发寒。
“陛下,”男子淡淡开口,他声音轻而淡,但几乎这观星楼平如上所有人,都不自觉的觉得心头又是一阵难抑的冰寒发颤,“这位大师其实说漏了,除了已经交由他留在佛门净化那沾染极重阴邪之气的物件外,臣身上还携带了一件。”
陈帝眼眸立时眯了眯,随即冷光乍现,如一柄无形利刃削过陈芝树如画眉目,“哦,还有”
男子对他冰冷尖锐削肉般的目光仿若毫无所觉一般,也没有看陈帝,而是挑着眉梢,冷冷清清的看着老和尚,“还请大师将那物件交给我们最尊贵的陛下看一看。”
皇后眉心忽地飞快跳了跳,她定睛盯着老和尚手里的紫玉坠看了看,又回想了一下她的人回报的消息。
本来十分笃定自信的事,这会却因陈芝树这淡然从容的神态而生几分怀疑来。
不过,这疑心光影也只是在她凤目之中如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而已。
嘴角微扯,噙着浅浅冰冷嘲讽笑纹。
不管如何,今天这事她绝对的置身事外。
陈芝树却突然扭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平平淡淡,却仿佛能平静的穿透皇后内心一样。
皇后瞧着他那淡漠目光,心忽地紧了紧,难道她不能置身事外
“好确定除了我这个混帐东西之外,还有谁也是那最该揪出来千刀万剐的混帐。”
他的声音冷冷淡淡,却似无形的冰刀一样,飘过众人耳里,众人便不自觉的觉得自己心头冒出飕飕寒气。
陈帝掩下狐疑,不动声色的道,“大师,将东西拿来吧。”
老和尚自然不会再有任何推辞之举,随即就将那小小的紫玉坠递到了陈帝手里。
即使这葫芦形状的小小紫玉坠看着根本不起眼,可陈帝却故意露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
要知道,眼下这小东西可是被赋予了非常不平凡的含义。
他表情凝重些,才显示这事令人信服。
可他拿过手里,故意严肃郑重的看了半晌,却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抬头望着老和尚,问道,“大师,请你指出这东西如何阴邪不凡”
老和尚嘴角无声扯了扯,实在是陈帝这说法太自相矛盾了,不过人家是皇帝,金口玉言绝对不会错,他是万万不能说皇帝有错的。
“陛下,并非这小小玉坠本来就有这深重的阴邪煞气。”老和尚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陈芝树,又道,“而是因为这玉坠原先的主人,本是阴邪煞气极重之人。”
“还请大师直接对吾皇言明这到底是谁的东西吧。”
太子眉眼一挑,不耐烦的打断了老和尚絮絮叨叨。却没有看到,陈芝树眸色加深,眉梢讥讽隐现。更没有看到,冷艳高贵的皇后,眉头莫名蹙了蹙。
老和尚低垂长眉,没有看太子,也没有看任何人,脸上更没有流露一丝不悦之色,只淡淡道,“此事,还请离王殿下亲自来说为妥。”
陈芝树似乎冷哼一声,又似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只依旧冷漠的说道,“大师高才,何不让我等见识一下通天之能。”
老和尚低声念佛,眉目之中似乎透出一股无奈之色。
不过他也没有再逼迫陈芝树的意思,大概是清陈眼前这风华卓绝的男子决非易与之辈。
“陛下,请恕贫僧逾矩。”
老和尚告罪一声,就要开口将那个名字宣之于口;一直冰冷得不近人情也绝对不为任何事物动容的离王殿下,却忽地出声阻止他,“大师且慢。”
“陛下,”目光一转,冰凉的落在陈帝脸上,“也许你看过臣身上这小东西,大概就会看出你手中的小小紫玉坠究竟是何人的了。”
说完这句,陈芝树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于他来说,这样冗长的说话实在费劲。
若不是为了让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听得直接明白,他绝对不会费这唇舌。
不说话,他却身上掏出了另外一个小小玉坠来。
那不是色泽晶透的紫玉,而是一枚白玉。
只不过外形却与陈帝手中那玉坠相似。
陈帝还未想起什么,可皇后掠见他手中那白玉坠的时候,眼睛几不可见的立时缩了缩。
陈芝树决心要让眼前这个九五之尊想起什么,所以手中那白玉坠毫不犹豫的就放到了陈帝手里。
两件小小的通透玉坠并排掌心,记忆中仿佛久远沉睡历史一幕忽然冲破层层迷障穿越时空而来。
眼眸一眯,他冷峻严肃的脸庞竟然瞬间微微变色。
陈芝树瞧着他心神恍惚的模样,眼神森冷,眉梢讥讽之色渐深。
看样子,这个男人终于想起来了。
这两枚玉坠,紫玉所雕的乃是当今冷艳皇后所持。而白玉所雕那枚,却是当年他的母妃所有。
李凭澜这个女人,当年自恃正妃身份,明知他母妃喜爱的是紫玉,却偏偏要将这外形一模一样的紫玉坠夺了去。
过后,却又在他洗三礼上,当垃圾一样施舍丢弃给他做礼物。
这个女人,绝对想不到二十年前她随手丢弃的垃圾,会在二十年后突然出现狠狠甩她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