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移世易,当初被甜言蜜语覆盖的真相,如今早被苍白的历史还原。
想必当初所谓最惊艳人心的偶遇,也不过是那位处心积虑几番算计的接近吧。
目的,当初的和绥公主看不清,然现在,历史已将最无情的事实摆在了眼前。
莫安娴暗叹一声,心头忽然沉沉的变得又重又涩。
一国公主,转眼变成了灭国罪人,她不知道当初和绥公主如何有勇气怀着仇人兼爱人的孩子生存下来的,但这份挣扎无法求全的苦与涩却令她深深叹服。
常说母亲的情绪会最直接影响到孩子,想必陈芝树对陈帝的仇恨也是由此而来吧。
沉默半天,陈芝树忽又朝墓碑端端正正的叩了三个响头,然后便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略略俯首面对面的看着少女,淡淡道,“我不是他,我永远不会辜负。”
少女震了震,他淡淡的又道,“你相信吗”
她抬头,看着他潋滟生辉的眉目,心间一瞬各种滋味翻涌。
他这是做什么在他亡母墓前对她许诺
可是,可是。
能说得出的诺言,都是空洞的,没有信心的自我欺骗。
“你信吗”见她震惊无措却缄默,陈芝树冷冷清清的嗓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重复得仿佛还透了力度。看着她,目光冷清里仿佛有淡淡温柔波纹在流转,他缓缓朝她伸出双手,试图握住她。
莫安娴低头,看着他递到面前的一双玉雪修长的手,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指尖,有一霎闪神。
他掌心不似寻常男子的宽厚,修长之中是厚薄适中的尺寸,看着那微微握起的一弯弧度便似是淡静之中兜住了天地最珍贵的精华。
他掌心那一掬莹莹流转的光芒,令她想到了培育着最圆润饱满珍珠那乳白蚌壳。
这样一双手,一双让人觉得安心的手,现在竟以这样最尊诚的姿态递到她面前。告诉她,他愿意爱护她如蚌壳里那最漂亮夺目的珍珠。
前世被那个男人狠厉无情一刀刺入腹中的画面,突然在脑海里清晰的迸了出来。
少女闭了闭眼睛,心却乱如一团理不清的麻。略一犹豫,她垂眸睁眼,却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没有摇头,双手没有放到他掌心,反而往身后藏了藏。
没有说话,可她的动作已经明显的向他表明了态度。
眸光暗了暗,陈芝树心头一痛。缓缓抬头目光冷冷清清掠起,看着她娇俏容颜,在原地那样笔直恒定的站着,并没有像他一贯的霸道强势站出去,逼迫她。
他就这样对她递出双手,站在原地以优雅笔直孤清却又淡然平静的姿态,看住她,缓缓道,“你可以犹豫可以退缩,但不要逃避。”
“且记着,这双手这个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莫安娴这一刻心乱如麻,无论是拒绝还是回应,眼下她都不愿意。
只能垂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陈芝树掠她一眼,眸光微微黯淡,却没有再进一步逼迫她的举动。似乎在抬头的瞬间,有淡若无声的叹息落在了风里,随着幽幽咽咽的风在这竹林里回旋荡远。
“走吧。”
莫安娴心里忐忑,不过听闻这两字,心头那七上八下的不安忽就淡了。
也许,她该理一理心里对他究竟怀着什么感觉。
“我送你回府。”
冷冷淡淡说完这句,陈芝树便默默与她并肩而行;虽然他刻意收敛,不过莫安娴仍然能感受他发自肺腑的淡淡哀伤。
想了想,抬头看了看他鬼斧神工般完美的侧脸,终将心头疑问咽了下去。
“姨娘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就没有一天不想着做回这世间最自由的女儿。”
仿佛知道她心头疑问,他们在斑驳竹影里缓步而行,他淡淡透着一贯淡漠气息的嗓音却不露情绪的响了起来。
“她喜欢竹子,愿做这世间最自由自在的风。”
所以借着那一次太子被幽禁皇陵的机会,他将母亲的遗体偷龙转凤转到了这片他特意为母亲而种的竹林来。
如若不然,太子真以为他会允许太子动他母亲的陵墓么
莫安娴十分平静的点了点头,“最深的执念得以成全,我想她一定会为你这个儿子感到自豪。”
然而她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就似一直在荡秋千一样,忽高忽低无法落在最平直的一线上沉静下来。
她想不到,刚才所见的墓碑下,埋的真是该待在皇陵里享受皇家尊贵的如妃娘娘。
陈芝树扭头看她一眼,冷清的眸色里似乎多了点点暖意。
就知道,她是这天下最了解他的人。
出了竹林,再将莫安娴送回到莫府,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
马车一停下,莫安娴冲他点了点头,便打算自己下车;她记得平日里,这位陈霸王也有亲自送她回来的经历,不过她记忆里,似乎每回坐的都是他那辆招摇尊贵的沉香木马车,而每回他都是坐在车上目送她进府而已。
可现在,她才一动,就见陈芝树先她一步起身。在少女愕然不解的目光里,他已下了马车,并在外面候着。
是伸出一只手,侯着她下车。
莫安娴在车上盯着那遥远如云天般递过来的玉雪修长的手,眨着眼睛愣了半晌,也无法回过神来。
他这是什么姿态
突然从高冷不可触摸的冰山玉树摇身一变,成了默默温柔体贴的最佳那个啥人选
他适应能力可真强,少女瞟了瞟他,见他一脸淡然自如,可没有半分不自在。
苦笑,他心里难道就不需要过渡期来适应一下吗
再说,她这不是还没有答应他什么吗
莫安娴垂眸,心下默默叹气,陈霸王这一手是不允许她拒绝吗
她觉得如果她敢尝试对他眼下这手势视而不见的话,估计到天黑她也别想进莫府大门。
默默叹气,她银牙暗咬,明亮双眼转出一抹豁出去的决绝,然后透着淡淡忿然的将手放在他掌心。
轻轻的,几乎不用她出力,她便已跃下了马车。
陈芝树瞧见她眼中那抹豁出去的神色,心下一瞬涌出淡淡笑意。
这女人,他不过是不想看见她狼狈跳下来而已,难道他帮她一下她不是该感激吗怎么露出一副仿佛慷慨赴义的表情
而就在这个时候,莫云雪正好从门口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眼尖的看见了伫立马车旁的俊秀男子,而目光略偏,偏在了他轻柔却安稳握着莫安娴的手上。
心瞬间被妒忌的毒蛇咬得寸寸生疼,咬了咬唇,努力稳住微乱的气息,微微含笑的走下了石阶,朝阶下马车旁那双男女走了过去。
“姐姐”她惊喜的声音恰到好处,婉转悦耳又不会过于突兀,“这位是”
莫安娴默默瞥她一眼,在见她虽然极力表现端庄却差点要直接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不着痕迹将手给抽了回来。
对于莫云雪自来熟的态度,她只是不冷不热的点了点头,目光往陈芝树面上转了转,并没有为莫云雪介绍的打算。
瞧莫云雪刚才急切扑来的样子,很明显就已经知道了陈芝树身份,这会再问她,不过是想借着她的关系与陈芝树攀得亲近些而已。
一想到陈芝树可能与别的女人也这般亲近,她心头便蓦然涌出淡淡闷意来。
没理会莫云雪,她看着陈芝树,微微点头,道,“我进去了。”
莫云雪见她直接无视自己,微笑的俏脸不由得一阵尴尬,可她悄悄瞄向陈芝树时,那容光潋滟的男子却已然转身上了马车,连个背影都没留给她。
她怔了怔,心头一阵委屈难受,耳边便传来了“跶跶”远去的马蹄声。
望着瞬间淡出视线的马车,她怔在原地咬了咬嘴唇,原本还氤氲着难过尴尬委屈的眸子,此刻却突然迸发出强烈的冷芒来。
陈芝树,陈芝树你一定会是我的唯一。
莫安娴这个碍路的女人,她一定让他知道,莫安娴根本配不上他的身份。
原本莫安娴身体虚寒这事,只在贵族圈子中小范围的人知道;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件事竟然传得街知巷闻,而且还直接从虚寒之症上升为不能生育。
除了这事外,另外还有流言传出她不顾廉耻缠上了这南陈最为尊贵的离王殿下;还说莫安娴勾引离王殿下不成功之后,还连续的与数个男人有暧昧,并企图用金钱去打动对方云云。
可以说,莫安娴的名声还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败坏得如此彻底的。
青若从街上转了一圈回来,听到种种贬低自家小姐的议论,简直都快气疯了。
“小姐,小姐”一回到枫林居,忍了几回,青若还是忍不住心中恼火,一进门就准备找莫安娴禀报。
“我在这。”处于流言蜚语漩涡中心的莫安娴,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闲适自在的懒懒靠着垫子坐在亭子里,头也不抬的应了青若一声,又继续看她的野趣。
青若火急火燎的走进亭子,看见她一副沉静无动于衷的模样,快嘣到嘴边的话,硬是在舌头打转几个来回也没法说出去。
“怎么这会不着急上火了”莫安娴将手中一页书看完,才抬头笑眯眯看她一眼,“想说什么都先喝口水再说。”
青若愣了愣,待她回神的时候,她手里已经握住一只杯子;低头一看,杯子里的水都已经少了大半。
“小姐”青若心下感动,连忙将杯子搁下,立时道,“外面流言传得太难听了,小姐赶紧想办法澄清了吧”
莫安娴不以为然的看着她,笑道,“你也知道那只是流言而已,我有什么好澄清的。”
青若大急,“可是可是你不澄清的话,外面会越传越烈,万一到时老夫人她”
“她不敢。”莫安娴悠悠然掠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放心吧,有爹爹与哥哥在呢。”
老夫人再不满,也没有这个能耐动得了她。
不过,被动挨打一向不是她的风格。
她其实最喜欢做那只躲在螳螂后面的黄雀,前面的障碍都有螳螂收拾掉了,她再现身做黄雀,多么省事省力。
“你将红影叫过来。”
青若听到吩咐,立时松了口气,随即喜滋滋的忙不迭应道,“是,小姐,奴婢马上将红影叫过来。”
小姐愿意出手反击就好。
再放任下去,她都快忍不住要冲出去跟那些说小姐坏话的人拼命了。
一会之后,红影便来到了八角亭子。
“小姐有何吩咐”
“流言猛于虎啊,红影。”莫安娴挑了挑眉,虽然是感慨的语气,可看她淡然从容的模样,眉目之间压根没有一分忧色,“你说,我该做点什么助一助这只猛虎呢”
红影心下猛地跳了跳,“奴婢愿听小姐安排。”
莫安娴垂眸,眼底下光芒流转,然而眉梢一端却流泛出淡淡森寒。
“先不管这里头有多少只猛虎,我只要将其中一只放出笼去就好。”
她想将莫永朝那个便宜二叔赶出莫府,已经想了很多个日夜了。
红影点头,若有所思离去了。
离王殿下除了有吓人的“鬼见愁”之称外,还有个雅号“玉痴公子”,而且这个雅号几乎都是与另外那个名号相连在一块被人谈论的,所以莫云雪并无需费太多精力就将陈芝树的喜好打听清陈了。
至于那只早就被离王殿下丢给莫安娴的宠物狐狸小白,莫云雪是不敢动它脑筋的,这事痕迹太明显,一个不好这把火烧不到莫安娴反而会烧到她自己身上。
但是,打听到陈芝树收集紫玉成痴容易,想要买到一块像样的紫玉却极难。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年京城好的不好的紫玉几乎都被陈芝树搜刮一空了,哪里还有机会让莫云雪来投其所好。
只不过,世事再难,也抗不过有心人。
好的紫玉不是没有,是因为惧于陈霸王“看见直接用抢”的暴力手段,所以有些富而不贵的人家手里有紫玉也不敢现宝。
莫云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买到一块成色不错的紫玉,又打听到陈芝树日常习惯之后,便满怀忐忑与欢喜的去那地方守株待兔了。
这一天,在一座清雅的茶楼对面守了多日的莫云雪,眼角掠见街角转出的那辆招摇尊贵的沉香木马车时,眉梢眼角终不禁露了淡淡欣喜之色。
不过只眼角余光那么瞥了瞥,她立即便转过身,佯装十分专注的样子在摊子前挑选一些有趣的手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