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就听闻李北川一声毕恭毕敬的离王殿下。
这一声离王殿下落于李航耳里,此刻绝对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落在他头顶。
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那晚在他的院子里,匆匆一见却看不真切容貌的男子,那晚完全以保护者姿势站在莫安娴身后收敛了气势的男子,竟是京城盛传帝宠极盛且有“鬼见愁”之称的离王陈芝树。
这一刻陈芝树浑身气势不加收敛的张扬开来,即使李航远远站着,也从心底感受到了无边的压力。
陈芝树仿佛并没有看见在跟前弯腰作揖行礼的李北川一样,平直孤清淡漠的目光略略一投,仿佛无声扫过了远处还在发怔的李航,又似乎只轻轻落在无尽黑暗虚空中。
可就是这样一个可以称得上平和的眼神,落在李航身上,他也不禁僵了僵,背后更是瞬间爬上阵阵寒意。
李航硬着头皮飞快掠了眼那边姿势僵硬的李北川一眼,平日所见这李北川简直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爆脾气,没想到如今看见传言中的“鬼见愁”,竟然乖驯得如猫儿一样。
李航这心头又凛了凛,回过神来,连忙大步流星的往陈芝树这边走去。
“草民叩见离王殿下。”
陈芝树依旧紧抿着薄唇,在没有必要开口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轻易开口说一个字。
只一个平平淡淡的眼神往李航面上掠了掠,也没做其余动作。
那微微含凉却绝对冷漠尽透压力的眼神扫过来,这无声的压力反比语言更令人心惊胆颤。
李航额头登时就涔涔直冒冷汗。
李北川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不敢动,李航当然也不敢动。
陈芝树垂眸,眼角瞥过两人毕恭毕敬的姿态,眉梢似乎隐约露了一丝冷嘲,又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
他略抬眸往暗处看了看,随即李航就听闻再有车轮辗过青石地面发出的单调辘辘声。
然后,在他低垂的眼角里,在恰好的角度中,他看到了一辆马车在前方停了下来。他不敢抬头,但眼角却带着诧异定定瞟着那辆马车。
很快,有两个人自马车走了下来。
在幽暗的光线下,他先看到了倒映在冷清地面上的两道纤长身影。
“哥哥……”
凄婉的带着几分颤意的声音轻轻飘进夜风,轻轻送进他耳里。
这一声再寻常不过的哥哥,此刻落在李航耳里,简直不啻于另一道突然从天而降的惊雷。
震惊之下,他都忘了自己还在行礼,未得离王殿下允许之前都不能抬头。竟霍地梗直了脖子,两眼瞪圆了往地面那两道纤长身影望去。
这一望,本该欣喜若狂的,可此刻他只觉得魂飞魄散。
因长年礼佛而显得纤瘦冰冷的李夫人,与面容凄婉的李玉就站在那辆普通的马车旁,两人正无比复杂的看着他。
他一眼,就将她们打量了一遍。她们从头发到脚底,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零乱狼狈。更没有他怀疑的缺耳朵少腿,这本该是让人高兴的事,然后他目光一转,却从李玉闪避的眼中看到了几分心虚。
陈芝树仍旧没有说话,只一个眼神继续往黑暗中某处一递,然后李航就听闻“呯呯”两声响在了身后。
他脸色黑了又白,这会已经忘记了失礼,直接扭头去看。
就见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一脸痛苦的蜷缩在地上,而在这文士身旁,还散落着一大包未来得及处理的药材残渣,与少量已经磨碎的粉末。
起初,他看见那中年文士,并不知陈芝树此举用意。可当他看清落在那文士身旁那大包药材之后,脸色就陡然大变了。
脑中灵光一闪,他看了看李夫人母女,再回首望望那文士与药材,终于在瞬间将事情前后因果都联想明白过来。
他扭头看了眼依旧弯腰躬身的李北川,淡薄的眼眸里忽然闪过浓浓悔恨与淡淡恨意。
“请殿下宽限一二,待草民先行撤去阵法再到跟前请罪。”一作揖,也不待陈芝树发话,直接迅速拔开脚步往莫府大门走去。
待李航详细观察过阵法被动了手脚之处,他淡漠的面容再一次呈现了浓浓的悔恨之色。
不需实地求证,他自知这阵法的威力,更知这种情形下,莫府里面到底会死多少人。
枉他从小学医,枉师父从小一直悉心教导他立世行善。
却终因一己私念,而在转眼之间害了许多无辜性命。
撤了阵法之后,他默默再度回到陈芝树跟前,没有半句推诿的话,双膝一屈就在陈芝树跟前直直跪了下去。
李北川在旁边仍旧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瞧他的姿势完全就像泥塑一样。
尽管心里一直暗暗叫苦,尽管知道接下来大事不妙,可陈芝树不发话,他完全不敢仗着自己那点军功在陈芝树面前横。更不敢像李航一样私自不管礼法站直起来,无论如何,他在陈芝树面前都是臣子。
他看见李航片刻就去而复返,还直挺挺的一脸谦卑请罪状跪了下去,心里既觉紧张不安,又觉得无比愤怒难堪。
可陈芝树楞是当没看到他这个人一样,连眼角也吝于往他这边瞟一眼。
李航跪了下去,就悔恨难当道,“请殿下降罪。”
陈芝树眉梢动了动,罪他肯定会降的,不过,如何处置李航却不是他的事。
眼角掠过仿佛在黑暗中慌乱不止的莫府,陈芝树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那个女人,在右相府待得可真够安心。
他发觉,自从遇见那个胆子肥了一圈又一圈的女人后,他就变成了天生劳碌命。
总在不自觉之中,心甘情愿默默为她善后。
“李航,”明明没有表露一丝愤怒不满,却偏偏浑身散发着浑然天成冰冷气息的离王殿下,终于缓缓开口,说了他在这站了一刻钟后的第一句话,“只此一次。”
李航无知被利用下,伤害了她在意的人;他可以放过李航一次,以报当年李航师父对他相助之恩。
但也仅此一次,不管日后李航是无知还是有意,但凡再伤害到她,他绝不会再容情。
李北川一脸僵硬表情,眼中闪过层层困惑。
李航以前就认识这人称“鬼见愁”的离王殿下?
李航听闻这不知前因更不懂后果的话,也是一脸茫然雾水状。李北川这才略略放心,看来离王殿下的只此一次,并不是他想像中的意思。
可陈芝树不是要放过李航,那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李北川百思不得其解,李航睁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着陈芝树。
陈芝树淡淡掠了他们一眼,那淡漠孤清的眼神,就如看脚下尘埃一样。
不是不屑,而是压根没有一丝感情。李航知不知道那个和尚曾对他有恩,一点也不要紧。
李北川被这样的眼神扫过,浑身都觉得不舒服;而李航在这样淡漠冷清平静的眼神下,却差点羞惭得咬断舌头。
“李航,”陈芝树再度淡淡开口,目光却落在莫府大门那边。
他的人已经进入里面帮助善后了,微微垂眸,掩住眼底不明情绪,才淡淡道,“一次。”
“唯一,一次。”
他目光一直落在莫府大门那边没有收回,外人看着只觉他熠熠发亮的眸子,闪动着让人惊心不已的幽暗冷芒;只有他身边亲近的人才看得出来,他深邃幽远的眼神里,微微带了一丝暖意。
李航怔了怔,但他再抬起头,看见陈芝树凝望莫府大门的冷清模样,却突然福至心灵一般。
忽地明白了那“唯一,一次”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望了望神情古怪的李北川,毫不犹豫的说道,“草民愿跟随离王殿下。”
愿意跟随陈芝树离开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任凭陈芝树处置。
说完,他又抬头掠了掠仍旧僵直安静站立在前方的两条纤长身影。心头就莫名一阵发凉,这些人,名义上是他的血亲,可做出的事却比跟他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陈芝树更让他寒心。
既然李夫人与李玉没事,这一次他也算还了这一生的血缘亲情了。
李北川仍旧不敢站直,可听闻他这话,也忍不住咬牙低低叫了他一声,“李航,你疯了。”
李航冷冷看他一眼,闭着嘴巴半个字也懒得跟他说。
疯不疯是他的事,与李北川何关?与李府何关?
他回京从来就没有想过靠李府庇护,现在他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责任,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对他指手划脚。
道貌岸然打着为他着想对他好的旗号,实际不过将他当为可以利用的棋子去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已。
李航既然作出了选择,陈芝树也不会再在这逗留。莫府的事自有人处置,他到时只需知道结果就成。
陈芝树收回视线,漠然转身往他的沉香木马车走去。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没有在李北川身上停留,很直接很明显的将李北川当成透明的空气了。
李航见状,自然是要跟着陈芝树离开的。
不过,眼看着陈芝树上了马车,他却微微有些踌躇,在想自己到底该坐马车跟着,还是为表承担责任的诚意用两条腿在后面跑着?
他还没有犹豫出结果,就见面瘫侍卫冷刚绷直腰板大步往他走来,“李公子请上那边的马车。”
他抬头,冷刚所指的方向正是李夫人与李玉身旁那辆马车。
“谢谢。”李航略带感激的看了冷刚一眼,然后大步往那辆马车走去。
看他从容的姿态,似乎跟随陈芝树离开并不是任何惩罚的意思,反倒像是高兴投了明主一样的意态。
越过李夫人的时候,她张了张嘴,想要喊住他。可看他目不斜视,完全将她当陌生人看的眼神,她那声叫喊就狠狠的梗在了喉咙,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李航趟着稳健的脚步,完全不在乎她打量的目光有多复杂。
在她与李家那些人,或者说她屈从与太子妥协利用他对付莫府的时候,他与她的血亲情份就已经终结了。
李航本就比常人更看淡亲情伦常,这会目不斜视的越过李夫人,完全没有一丝不舍的心理压力。
李夫人之于他,从来都只是一个陌生存在而已。
可李玉咬了咬唇,在他踏上马车那一霎,还是忍不住哀求的低低开口,“哥哥,你真就这样走了?难道你以后都不管我们了吗?”
李航脚步一滞,随后继续行云流水般自然上了马车,然后才看了眼李玉,冷淡道,“李小姐的依靠,从来都不是我。”
说了这句,他便吩咐车夫,“走吧。”
李夫人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一头奔进浓重夜色越走越远,冰冷不变的眸光里,终还是忍不住流露了浅浅的悲凉之意。
直至陈芝树走远,李北川这才敢站直起来。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连忙调头往等角一处奔去,到了其中一辆马车跟前,带着几分气急败坏说道,“大哥,事情不妙了。”
“被离王殿下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搅黄了?”李东海的声音沉沉如常,听不出一丝喜怒,李北川怔了怔,又听得他继续道,“罢了,我们回头再商量对策,现在全部打道回府。”
“大哥?我们就这样回去?”李北川惊愕的看着沉静如水的李东海,“这事我们该如何跟那位交待?”
他口中所说的那位,指的是太子。大将军府几兄弟,没有人不知道今夜这一场针对莫府的阴谋,是授命于太子。
李东海脸色沉了沉,似乎嘲弄的冷笑一声,“交待?”为了太子,将李家兄弟都推出去当替罪羊了,他还需要给太子什么交待。
陈芝树直接从莫府门外当众将李航带走,带回离王府之后,也没有说要如何处置李航,只让人将李航领到一个地方待着,然后就进了书房。
等着,等着莫安娴到来。
天快透亮的时候,昏迷中紧扣着莫安娴不放的夏星沉,长而密的睫毛似是在被朝露的湿意压到而轻轻的颤动了一下,又一下。
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首先是莫安娴闭着眼睛撤了防备如婴儿般安然熟睡的熟悉容颜。他愕然扬了扬眉梢,并没有动。
目光游过他紧紧扣在底下的柔嫩小手时,心里突然轰的一声,似有种叫甜蜜的滋味翻江倒海般汹涌袭来。
他闭了闭眼睛,努力将胸口如期而至的巨大刺痛压下去。
可因为钻心的疼痛突然而至,他仍旧扣着她不放的手不自觉的绷了绷。便是这一绷的细微动作里,趴在床沿少女似是立时受惊般,猛的直接一下就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