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到正堂,他才惊觉这屋里气氛古怪,完全不似办喜事的欢庆;反而有几分沉闷尴尬紧张,让人心头压抑的感觉。
他诧异的抬头,默默打量了屋内一圈。这一打量,才发现左相夫妇满面怒容的站在宾客席中。
而上首,高堂所坐的位置,这会正赫然坐着他的亲生父母。
纵然练就了深厚功力,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将情绪收敛到喜怒不形于色的严或时,乍然看见上首那两张熟悉的面孔,也不禁错愕的失了笑容。
他眼角再掠了掠宾客席中面容不悦的左相夫妇,又看了看上首带几分洋洋得意几分昂然骄傲的妇人。
暗下在心里吸了吸气,才牵着叶灵儿一同缓步上前。
司仪见状,这会也懒得看他们打眉眼官司,立时就高声唱道,“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堂。”
“一拜天地。”
严或时牵着红绸带,缓缓跪了下去。叶灵儿虽然刚才也感觉出这屋里气氛有些古怪,可见这会仪式继续正常进行,便也没有多想,只当自己心里紧张产生的错觉,也就跟着他的动作缓缓下跪。
“二拜高堂。”
严或时牵着红绸带,缓缓转过身去,对着上首圈椅中那对男女又慢慢跪了下去。
严大娘看到阔别多年的儿子,出落得英俊高大,且如今意气风发极为风光,不由得拭了拭眼角,激动道,“好、好,我儿子今天终于也风光成亲了。”
正屈膝往下跪的叶灵儿浑身一僵,她狐疑的看了看旁边的严或时,不过有红头盖挡着,她只能看到他喜袍下一双稳实的靴子。
而这时,严或时已经稳稳跪了下去,显然对上首的两位高堂很是敬重。
叶灵儿咬了咬唇,决定将疑问压下去,先完成这拜堂仪式再说。
司仪抑扬顿挫的调子又高高的扬了起来,“夫妻对拜。”
严或时微微退开两步,这才牵着红绸带朝对面的新娘弯腰,准备双双拜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同样在低头弯腰垂首的叶灵儿却突然身子一震。
严或时还来不及惊讶,她就已经松开了手里的红绸带,身子软软往旁边一倒,闭着眼睛“咚”的一声,整个人软倒在大红地毯上。
“灵儿?”叶夫人爱女心切,见状,第一时间惊呼起来。
严或时心头凛了凛,他立即松开绸带走到叶灵儿跟前蹲下扶住她肩膀,将头枕在手臂上,轻声担忧的唤道,“灵儿?灵儿?”
叶灵儿就像突然晕死过去一般,完全失了意识,任凭他如何焦急呼唤也丝毫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看他的迹象。
在屋内观礼的宾客立时面色古怪的窃窃私语起来。
坐在上首正等着礼成的严大娘,见状立时不满的撇了撇嘴,埋怨的口吻当场不客气的数落起来,“成个亲都能累得昏迷不醒,这样娇贵的儿媳妇日后还怎么给我严家传宗接代。”
如此粗俗直白嫌弃的话,估计是个做父母的听了心里都不会舒服。
叶夫人差点忍不住直接就要对她反唇相讥,还是左相皱着眉头暗中朝她使了眼色,她这才悻悻勉强忍耐下来。
看着突然昏迷的女儿,叶夫人忍耐了严大娘恶言恶语,低头,立时就交待身边的婢女去请大夫。
待她回首看见仍由红盖头覆着脸面的女儿,不由得越过宾客,直接走到叶灵儿旁边,轻声对严或时道,“或时,你赶紧拿开她的红盖头,免得影响她呼吸。”
严或时深觉有理,伸手就要扯掉叶灵儿头上的红盖头。
就在这时,严大娘忽然一手指过来,惊慌尖叫道,“啊,血……!”
“还说?”叶灵儿在房内冷哼一声,这丫环嘴里刚吐出天经地义这四字就已经够让她心头冒火了,“她还说什么?”
不过是什么穷乡僻野来的无知村妇,也配让她称一声婆婆?还想喝上她敬的茶?简直做梦!
“她还说,她还说……”门外的丫环嗫嚅了一下,心想她说两句半真半假的话不要紧的吧?以夫人好面子的脾性,一定不会在乎她假传圣旨让夫人撑面子逞婆婆威严的。
念头转过,丫环低着头,飞快道,“让少夫人你前去给她敬茶,待她喝了这杯茶,补足昨天拜堂最后那一拜,才算真正礼成。”
叶灵儿在房内,本来怒气冲天。可听闻这一句,只得忍了又忍,想了想,才半信半疑道,“她真这么说?让我敬了这杯茶才算礼成?”
昨天拜堂拜到一半她就昏倒过去,这始终是横在她心上的一根刺。
严格来说,她还真算不上严府正经少夫人。
丫环本就是信口开河胡绉骗她的,这会见她问起,心中一激灵才突然记起这位少夫人的身份。可这会她已经骑虎难下了,若敢否认的话,大概谁也不会放过她。
犹豫了一下,她随即硬着头皮答道,“回少夫人,夫人确实是让奴婢这么传的。”
叶灵儿在房内想了想,又问道,“那少爷可留了话说什么时候回府?”她想着既然这敬茶是补回昨天拜堂最后那一礼,当然得与严或时一道前去才成。
门外的丫环哪里知道严或时何时才能回府,可这会她再不敢自作主张信口蒙人了,只得小心翼翼道,“回少夫人,奴婢不知。”
末了,她又轻轻加了一句,“少夫人,夫人还在正屋坐着。”
叶灵儿摸了摸小腹,心情更加烦躁。她在房内走了几步,觉得不如先去敬了茶完成这礼再说。
“你回吧,就说我稍后就过去。”
那丫环得了准信,立即在外面福了福身一溜烟跑了。
叶灵儿在门后站了站,忽然一手拉开了门,朝外面躲远的婢女喊道,“来人,替我更衣打扮。”
她从娘家带来的几个丫环立时快步入到房内替她梳妆起来,叶灵儿嫌自己露出一脸黑色小疙瘩难看,最后戴了块薄薄的面纱将大半张脸都遮住才慢条斯理的往正屋走去。
可刚走到正屋外面,她就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严大娘一辈子过着苦哈哈的日子,哪里享受过奴仆成群的奢侈生活,这会正半眯着眼懒洋洋歪着身子躺在圈椅中,脚下脱了鞋子就这样光着脚丫搁在矮凳上有一下没一下颠着抖着。
她两旁左右分列着两个丫环正替她捶肩捏背,看她半眯眼一副陶醉的享受表情,就知道她对此刻这待遇满意极了。
叶灵儿皱着眉头,站在门口冷眼看了一会,在想她是不是悄悄退回去回避好?
毕竟突然撞见这样粗俗不雅的行为,里面那个女人勉强还算她半个长辈,这样的举止被她看在了眼里,一定会觉得尴尬。
叶灵儿还在门外犹豫,半眯眼的严大娘却在转眼的瞬间瞄见了她大红裙裾。
登时坐正了身形,冷笑道,“怎么,见了我这个婆婆也不进来叩拜,难道还要让我亲自出去请你吗?”
想叶灵儿在左相府人人宠着疼着,她何时受过这种闲气。刚才她还在想要替这女人遮丑来着,可听闻这冷嘲热讽的话,叶灵儿肚里就轰的冒出一团火来。
算起来,屋里那个粗鄙村妇对她而言就是个陌生人,因为严或时还未对她们作正式介绍。
若不是昨天严或时让人请严大娘两老下去休息时,言明了这两人身份,这会他们还能不能呆在严府还是个未知数。
就这么一个粗鄙不堪毫无教养的东西,竟然也敢讽刺她?还高声呛她?
叶灵儿心里不舒服,很想扭头就走。
“按照我们家乡的规矩,”严大娘虽然对叶灵儿磨磨蹭蹭的行为很不满,可她眼珠转了转,却看出叶灵儿是个极讲规矩的人,因而话风一转,就转到了这规矩上头,准备用这来磨搓这新进门的儿媳妇。
未进门就怀了身孕,这种不守礼教的女子,若她先前知道,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儿子将人娶进门。
严大娘阴恻恻的盯着叶灵儿腹部,半晌笑了笑,“你今天既是第一天进门向婆婆敬茶,也是为了补足昨天拜堂最后那一礼,今天这规矩未免得隆重些。”
听到她特地咬了咬“隆重”二字的字音,叶灵儿心中就莫名的呯呯乱跳了跳。
她扶着丫环的手,优雅移着莲步走进屋来,在严大娘跟前挺直腰杆,不动声色问道,“什么样的规矩?”
严大娘掠她一眼,在她覆着面纱上的眉眼停了眼,轻飘飘道,“从门口三跪九叩到我跟前,然后双手奉上茶来。”
一直在叶灵儿身边侍候的丫环一听,手心顿时捏了满满一把冷汗,她倒是不怕严大娘找死,她是怕自己待会会被迁怒砸死。
三跪九叩?亏那个粗鄙村妇说得出口,她一定不知道左相小姐代表的是什么身份与什么样的手段。
丫环狐疑的打量了严大娘一眼,或者这个村妇根本就不知道她家儿子娶的媳妇是哪家姑娘,不然凭她那一脸蠢样,怎么可能敢对小姐说这样的话。
叶灵儿一听,顿时肺都快气炸了。
她才不会相信真有这样严苛的规矩,八成是上面那个村妇看她不顺眼故意为难她。
她忍了忍,想了一会自己嫁的那个男人,再忍了忍,才没有勃然大怒命令丫环上去掌嘴。
可她还是忍不住冷冷嘲讽道,“这里是京城,按照京城的规矩,儿媳妇给婆婆敬茶,就是跪着敬了茶便成。”她说罢,也不看严大娘阴沉下来的黑脸,直接命令她的丫环道,“双喜,你告诉她什么叫入乡随俗。”
双喜对她福了福身,果然立即一板一眼的上前,对严大娘解说起什么叫入乡随俗来。
严大娘听得昏昏欲睡,连忙不耐的挥手打断双喜,“行了,不就是不乐意给我这个婆婆叩头行礼吗?扯什么入乡随俗?”
可她想起叶灵儿眼下怀着身孕,又想起听说昨夜自己儿子在新房里亲自照顾了这个女儿一晚的事。
知道儿子紧张这个女人,她可以不让这个女人三跪九叩,但不为儿子出出恶气,她心里怎么也舒服不起来。
她眼皮一沉,当即撂下话来,“那就按京城的规矩来,你赶紧的给我敬茶。”
严大娘一脸不悦的模样,扫一眼叶灵儿肚子,那眼神的意思仿佛是看在她怀有身孕的份上才大度不与她计较了。
叶灵儿捕捉到她那轻蔑的眼神,顿时气得牙痒痒。
可想了想,这才进门第一天,她无论如何也该给严或时留三分面子。
这才又将这口憋闷的恶气给忍了。
严府的丫环自然早就准备好垫子与温度适中的茶水,叶灵儿皱了皱眉,缓缓走到严大娘跟前垫子跪下去,接过丫环递来的茶水,不带一丝敬意道,“请婆婆喝茶。”
至于那个闷葫芦似的只会低头抽旱烟的严老爹,从昨日到现在一直都没有人跟叶灵儿提过,所以她压根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位公公在。
不然,这会她绝对不会跟严大娘妥协,跪在这给这粗俗村妇奉茶。
跪了一回,到时还得再委屈自己跪上第二回,她是脑子傻掉才会做这种蠢事。
只可惜,眼前她毫不知情,只能先跪了严大娘再说。
严大娘伸手去接杯子,眼角同时不怀好意的掠了掠她肚子,手拿到杯子,却突然惊呼,“哎哟,这么热,你想烫死我呀。”
叶灵儿刚想反驳她,却不料她还未开口,就见严大娘喳喳呼呼的惊叫着,将那杯不算烫,但温度还是挺热的茶水一整杯的泼到她脖子来。
茶水顺着衣领往下淌,瞬间就渍湿了她前面大幅衣襟。
这恶毒村妇是故意的!
这个认知,立时令一直拼命强行压抑脾气忍耐的叶灵儿怒火冲天。
她甚至连想也不想,直接伸手抢过严大娘手里的空杯子,发狠的用劲朝着严大娘额头就是一砸。
“哐当”一声,茶杯砸破严大娘额头后,跌到铺着方砖的地面滚了两滚,才发出一声脆响碎成几瓣。
“天那,杀人啦。”严大娘伸手一摸额头,却摸得一手粘腻猩红的血下来,顿时撒泼的嚎叫着大哭起来,“天那,还有没有王法了,这媳妇要打死婆婆啦。”
叶灵儿被她倒打一耙的无赖行径气得不轻,胸脯剧烈起伏着,狠狠盯了一眼她流血的额头,扶着丫环的手慢慢站起来,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就走出了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