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渐寒,破败不堪的牢房墙壁上唯一可以透光的窗,因为太高透过的根本不是光,而是呼呼的疾风。
这风和着初冬的严凉,让人从心底透出寒意。
一股独属于牢狱的怪味混杂在寒风里,缠绕在君漓洛身侧。
这里……
墙上锋利带血的刑具,角落随意扔置的刺鞭,身上染血的囚衣、粗铁链,空气里的腐朽怪味。
无一处不在无时无刻提醒着君漓洛。这就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男人的下场。
牢房锁得很紧,外面的狱卒交谈声从牢房外的石阶甬道上传下来,在寒风里异常清晰,仿佛就在耳畔。
“兄弟,听说没有?里面关的,可是太子啊,想想就……哎呀。”
“太子?女太子吧?哈,想想她当初平定南蛮和西狄的时候,可是传出了战神这种称号啊。关键是,人还长那么俊。
诶,记得不,那次她凯旋,可是万人空巷啊,全跑去看她了!从前老子就觉得她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原来还真是个娘们儿啊!哈哈……”
“可不是……嘿嘿。就是不知道尝起来是不是跟沁春楼里那些个娘们儿一模一样了。”
“这哪儿能一样啊?人家可是太子!尝起来肯定不一样的了,这要爽的多啊。”
“哈哈哈,哈哈……”
两个狱卒肆无忌惮交谈,外面听到的几个狱卒全部大笑出声。君漓洛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容哲彦!这一切的耻辱都是你赐我的。我现在好好品尝着,如有机会,必将一寸寸、一分分,毫无保留,变本加厉得加倍偿还与你!
她记得一清二楚,那种刻骨铭心、剜心蚀骨的耻辱,绝难遗忘!
那天,君漓洛和以往一样在玉茗湖的游船上等他。
他说这次有要事相商,让她穿女装。于是,她听他的,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身着女装赴了约。
然而,等来的却是她皇弟君澈的领兵围剿!
她一向的死对头君澈身着月白色华袍,站在船板上,轻启薄唇悠悠吐出几个字,甚是得意:“当朝太子君漓洛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罪该万死。”
周围的护卫趁机一拥而上,擒住了措手不及的君漓洛。
他说:“你一定想不到吧,想不到是谁出卖了你吧?呵呵,可不就是你苦苦乞求陛下给他一个商贾以仕途的容哲彦么!以前还觉得奇怪,大哥你怎么这么爱才,现在么……呵呵。你们恐怕是对鸳鸯吧?还真是……苦命鸳鸯呀。”他勾唇嘲讽。
“我的太子哥哥,您居然是个女人!女人?这可真是……太惊喜了啊!”他大声笑出来,口气里掩不住的得意。
君漓洛霎时间面色惨白如纸,心里是如万箭穿心的痛。她恨的不是君澈,毕竟他们从来都是敌人,一出生便注定了的。可……为什么是哲彦?是谁都好,是谁都无所谓。可为什么是她最信任的哲彦?
是她的容哲彦!哲彦啊……!!
只见君澈得意挑眉:“太子殿下也不必垂死挣扎了。容哲彦走之前可是告诉我,你身上左肩处有朵梅花胎记,就算不相信你是女人,也该相信你们之间的关系。毕竟,这种东西,脱了衣服一看,不就都知道了。”他颇为无辜得耸耸肩。
君漓洛喉间一甜,气血攻心,硬生生将一口血咽了下去。面目凄凉的看着朝她走来的婢女,粗鲁的撕扯她左肩的衣服,露出那块梅花血印。
没有任何反抗……
什么反抗都敌不过内心的绝望,看着自己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被剖在人前,丢掉尊严,失去高贵的身份,只剩下完完全全的羞辱,那种无法言说的痛意。
可怜到这一刻君漓洛才完全明白过来,他与她的相处原来不过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全是她一个人他妈自作多情!
牢房地面透着潮湿的寒意,寸寸凉意侵入骨髓。
之后,君澈告诉她,他给了容哲彦一大笔的钱,容哲彦拿了钱就离开了帝羽,一路往南方的青渊国赶,完全将她撇下了。
至此,君漓洛彻底绝望。
恨意,浓烈如酒的恨意!
当初有多爱这个人,如今就有多么痛恨。
牢房外的某处传来厮杀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很快就蔓延到了这里。
“青渊国打来了啊,快逃啊!”
随着这声叫喊,牢房外突然就乱做了一团,刚才还大声调笑的狱卒们随着渐近的厮杀声纷纷惊慌失措,大叫着四散逃命。
青渊国?怎么回事?两国不是一直友好睦邻的吗?青渊国怎么会突然?
而且,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攻占到了帝羽都城?
不可能!
可是眼前狱卒四散奔走,死囚们趁乱逃走,外面厮杀的响彻天的喊声,兵器相交接的铿锵作响,无一不在说明,这一切都是真的!竟然都是真的!
人人自危!狱卒、囚徒全部四散而走。瞬间牢房内只剩下君漓洛一人。
还来不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母后苏元蕙已经带着贴身嬷嬷打开了牢门,匆匆出现在了君漓洛面前。
见到君漓洛那刻,苏元蕙激动地泪如雨下。她颤抖着手握上君漓洛带血的胳膊,瞬间哭得像个泪人。
等嬷嬷打开了手脚上的铁链,君漓洛活动了活动僵硬的四肢:“没事,母后别看,这血都是衣服上的,我身体好着呢。”她似乎只能如此安慰她。
终于,苏元蕙收住了哭泣:“孩子……你受苦了……”一句话未完,竟又开始啜泣哽咽起来。
“母后……”君漓洛无奈。
苏元蕙叹气:“孩子,是我们欠你太多了!别怪你父皇救不了你,这都怪我,怪我……既然嫁给了你父皇,就该知道的。他永远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的。何必,何必为了一个皇后之位,害的你……”说着又开始泪眼婆娑,眼看又要落泪。
君漓洛启了启唇,不知该说什么好,终是沉默。
元蕙抹了把泪,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十八年来,我与你父王亏欠你良多。现在,青渊国打进来了。不知怎么得,竟然势如破竹,我们的防守全部都没有用……孩子你赶紧走,离开这个国家!就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天高海阔,就是不要再回来了。”
说着便双唇颤抖,哽咽起来。
这种就像是最后的诀别一样的托告,让君漓洛心头狠狠一颤,想到没想就一口回绝:“不!”她紧了紧拳头:“母后,我不走!我要与帝羽共存亡!”
苏元蕙皱眉:“共存亡有我和你父王就够了!你走,你快走……!”
“不!”君漓洛坚决不肯:“我既然没法像一国太子一样活下去,就应该像一个太子一样的死去。我不走,绝不走!”
她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说着便去推君漓洛,君漓洛死活拉着苏元蕙不松手。
“阿衣,你拉开她!”她吩咐身边唯一的贴身嬷嬷,“让她走!赶紧,快走啊!”说着又将她往牢门方向推了几步。
君漓洛却是死活就是不走,推推搡搡间,苏元蕙无意中瞥到了君漓洛身后,突然尖声大叫起来:“洛儿,小心!”
君漓洛警觉,身形一晃,一把利刃就贴着君漓洛的身侧狠狠劈下,刀锋犀利。
没有伤到。
还好。母后苏元蕙一手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却转眼瞳孔骤然收缩,来不及惊呼出声。
伴着她的惊叫,一柄铁制利剑向着君漓洛就再次横劈了过来。
君漓洛见势不妙,腰肢一转,一弯,向下弯腰绕过利剑,然后抬腿踢向刺客手握的剑柄,趁着刺客握不稳刀剑这一瞬,飞速远离行刺之人。
皇后苏元蕙出于本能,一把将君漓洛拽到了身后,死死护住。
就在苏元蕙将君漓洛拉至身后的瞬间,利刃再次刺来,且比上一次更快。显然,这人是怒了。
只见一道刀光闪过。
嬷嬷阿衣突然就冲了上去,在母后的尖叫声中,阿衣用身躯迎上了刺客的利剑,将手里早已备好的金簪狠狠趁机插入了刺客的大动脉。
君漓洛看到,手执着剑的刺客不敢置信地看了眼那柄染了阿衣鲜血的利剑,倒在了地上。
他一手捂着脖子抽搐挣扎,鲜血从指缝里泊泊涌出。瞪大了眼睛,显然难以置信自己会被一个嬷嬷用如此决绝的以命换命的方式杀掉。
阿衣同样倒在地上,看着刺客在挣扎,往后爬缩了好几下,完全顾不上肚子上伤口鲜血浸出,染红了一身衣服,死死盯着那个刺客,表情惊恐、后怕。
在一片惊恐的表情中,她忽然又挣扎着站了起来。随着她的挣扎站立,肚子上被刀剑伤到的地方,鲜血更是如泉涌一般迸出。
突然……她就大叫一声,手持着金簪又冲了上去。
开始死命的用簪子扎着那个刺客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刺客停止了最后的挣扎抽搐。她却仍在继续,一下又一下地扎。表情狰狞,狠厉而果决。
大股鲜血从她的腹部漫溢而出,浸染了一地的尘土。
母后苏元蕙抱着君漓洛惊魂未定。
阿衣已经发狂了,她混身染血,必死无疑!
可是他们还要逃走!难道就此撇下常伴深宫数十载的阿衣?
苏元蕙不忍,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冲上去拉住发了狂的阿衣,死命拉住她。
可是阿衣却似乎是着了魔一样,扎刺客心脏的动作用力、机械、呆板,且因失血过多而渐渐无力起来。
阿衣?阿衣……
苏元蕙忍不住抱着她,哭泣哽咽:“可以了,可以了,阿衣……刺客已经死了,可以了。”
在这深宫数十载的年岁里只有阿衣她无怨无悔的陪伴,苏元蕙心痛如刀割,吻着明显失血过多失去力气的阿衣,纵横阑干,泪如雨下。
君漓洛虽然知道,这些,在家国大义和逃命中,不过是多余的表情和动作,但还是禁不住垂了眸子,暗暗失神。
阿衣终于瘫软了下来,在苏元蕙的怀里停下了动作,她双眼无神的望着苏元蕙,大口喘气,一言不发。
在苏元蕙压抑、安静的哭泣声中,渐渐流尽了血液,一句遗言也没有说出,便是死不瞑目。
君漓洛有些动容和不忍,却不得不提醒苏元蕙:“……母后,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我们得赶紧离开!”
不怪她冷心冷情。
阿衣于她也是有非同一般的意义的,但是现在根本不是哀悼的时候。
刺客,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更何况现在外面喊杀整天,敌军一定打进来了,等敌军真的进了这里,就是想逃也来不及了!
必须尽快走!
……
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