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县外来了一行五人,他们促步于城外用于圈划地界的圐圙外,为首之人是昨日才于威州镇外受挫的四季财,中年人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本是容光焕发的头脸已然无精打采,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眺望石城上高挂的石匾,喉头似卡了痰一般对身后紧跟着的四人说道:“走吧,我们到了。”
紧跟其后的是低着脑袋不做言语的黄大福,在他身侧,是一身朱红衣裳的王玉娇,见着小和尚情绪低落,她本着安慰的心思摸了摸黄大福的光头,说道:“小和尚,不要不开心了嘛,你看我。”说罢,不知从何处捻来的一束藏红花被她簪在了发间,摆弄了一个娇滴滴的模样问道:“好笑不好笑?”
黄大福幽幽闭眼,嗔道:“别来烦我。”
“别这样嘛!”王玉娇有些生气,涨红了腮帮,恶狠狠的瞪了黄大福一眼。
一被语言刺激,黄大福彻底失控了,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眼眶外滚落,捧面嗥道:“可是,可是那是雅君啊!早知如此怎会想出去挑衅她们的计策,结果。。。反而害了他。”说着,使劲的揉着眼睛,揉得眼眶通红仍止不住滑落的眼泪。
跟在黄大福身后的,是身着水田衣的钟思予,她怀里抱着已经被布袋裹好的断臂,被黄大福语言一感染,眼睛里又湿润起来,落着眼泪说道:“大福,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这个时候胡闹!你懂点事好不好!”
黄大福似乎一直喜欢哭鼻子,也难为他从来没有下过山,山上有大根法师处处保护,让他天真了二十三年,下山才知人心叵测凶险十分,在他看来,爱就是爱,恨就是恨,简单纯粹不夹杂任何琐碎,找王玉娇时他便哭,白雅君遭遇不测时同样只是哭。
四季财并不理会这些多余煽情,初次下山,唯有用眼泪来过度,这和他当初第一次下龙门山时是一样的,哭就要哭得酣畅淋漓,这是任何天大的道理都拐不过来的,所以他没有选择去安慰黄大福,就任由他哭哭闹闹,什么时候不哭了,便是领悟了。
本来四人的队伍,在昨日傍晚又新加入了一位仁兄,那位此刻就粘在高手身边,大有巴结权贵的意思。
赵行见来自建昌卫(今四川西昌),其父是汉人,其母是彝族人,出生以后就一直被娘家二舅带大,原因是当初父母将他托付给二舅以后,两人就进了松潘卫,至今未能归还。
赵行见是螺髻山弟子,在山上就和高手的关系很好,因此经常被山里师兄姐眼红的说成势利小人,二世祖高手平日在山里只有一样爱好,那就是捉弄师弟赵行见,恰巧赵老弟性子懦弱,三番五次被欺负下来,倒也变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高手性子强势行事没有套路,赵行见性子懦弱行事墨守成规,有师兄弟的关系做前提,两者互补下来,自然能成为好朋友。
在螺髻山弟子当中有两大现实造就,其一是赵行见爱慕虚荣,攀附高手妄想飞黄腾达,说到茅山术嘛,的确算得上是年轻弟子当中的翘楚。其二是高手膏粱纨袴,以重金暗买首席大弟子席位,说到茅山术,简直就是一窍不通不学无术。
其实赵行见非常奇怪一个问题,当初遣派弟子进入松潘卫的信封发派到螺髻山,当夜高手行囊都准备好了,不是为去松潘卫而准备,而是为了回南宁老家躲难而准备,试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去战乱的松潘卫除了送死以外还能干什么?怎奈明廷信封里条条款款都只在强调一个问题,首席大弟子必须去。
当时高手把肠子都悔青了,他以为买个首席大弟子当着威风,却不想蜀王府的调遣信件一到,这种威风立马就缩水变成黑锅了,所以他决定连夜往南宁跑路,并把避风头的出发时间都讲给赵行见听了,想让这位平日里倍受自己关照的赵老弟帮着把把风,赵行见也颇为爽快的答应了,心想你若回南宁去了,师门自然会派我去,正好能把父母的下落调查一番。
结果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打好包袱的高手并没有逃回南宁,反而在第二天早晨便只身往松潘卫出发了,这让赵行见非常意外,也让师门里所有人都冷眼相看,就等着看高手的笑话,赵行见私下一盘算,觉着高公子平日里的确待自己不薄,带自己下山玩耍,给自己打点银两,就连自己那套开光法器,例如桃木剑、摄魂铃、六合境、天师符之类都是他出钱给置办的。
如果他去松潘卫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自己就太不够哥们儿了,再加上自己本来就打算去松潘卫打听父母下落,正好两全其美,于是向掌教撒了一个下山化缘的谎,撒着脚丫子就追撵了上来,也就在昨日傍晚,与在鹧鸪山下烧牛屎取暖的高手等人相遇了。
在赵行见看来,这群南蜀山盟的首席大弟子太有特性了,一个是穿着牡丹花袍子的中年人,一个是十岁大小只会哭闹、喜欢自言自语的沙弥,一个是漂亮花瓶、柔弱得风都能吹跑的姑娘,还有一个则是只会花钱叫嚣的邋遢公子哥。
唯独自己看上去还算个正常的道门门生,一身八卦天师袍,背负桃木剑,左腰悬着摄魂铃,肩头斜挎的布袋里放着黄符一摞、墨斗一卷、罗盘一枚、六合境一面、香烛九支;走起路来清脆铃声一片,任谁看上一眼都会觉着是正统道门里出来的道长。
虽说对这些个人存在腹诽,不过除了高公子以外的三人,其名号在南蜀山盟里是家喻户晓,如雷贯耳的,那十岁稚童练的是佛门经典楞严经,听说修炼此佛典臻于化境以后,便可青春永驻、延年益寿。
再看那叫钟思予的漂亮姑娘。
相传蒙顶山供奉着三头地仙,这叫钟思予的姑娘得水仙蒙恩,修成了上善若水之法,乃是道门一流境界。
最后是那牡丹花侠士四季财,关于他,整个南蜀山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说他早在四十岁的时候便将《夏禹九鼎》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在龙门山的时候经常前往琉璃湖与三头神龟搏斗,是公认的南蜀山盟第一人。
不过说到底总归是凡人,五脏六腑,七情六欲,三魂七魄,就算实力再强,到头来还是会为了‘失去’二字痛哭流涕。
赵行见的偶像是白雅君,在这个修炼黄庭经的道士眼里,觉着如果自己能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把黄庭经通悟,为门派增光是一码事,最主要是能超越偶像,能与之并肩齐名。
白雅君二十一岁通悟大玉真经,二十四岁丢失右臂。
赵行见八岁修炼黄庭经,而今已经十年。
在昨夜与高手的攀谈以后,得知他们要去黑水县杀一个叫扎西强木的番人,小沙弥黄大福和俏姑娘钟思予对于此事并没有异议,觉得杀一个番人就能救到从小到大的玩伴,那是值的,只是四季财有些反抗的举措,因为亲大哥孙庭文和桑吉喇嘛有故友交情,若是自己杀了桑吉喇嘛的徒弟,那又如何去向亲大哥交代?
不过后来权衡了利弊,还是雅君最为重要,大不了回山以后被大哥把屁股打开花,痛定思痛,决定非杀那番人不可。
四季财知道,自己必须快点拿到扎西强木的人头,因为以雅君那不爱给人添麻烦的古板性格,受俘之后为了不让扎西施主和自己的发小相斗,很有可能会以自杀的方式来给大家解决麻烦。
四季财不知道雅君是怎么被央金家的人俘虏的,他当然想不到是扎西强木出卖了这位老实巴交的道士,要是知道了,那不仅是扎西强木,就连整个扎西家都要在他一怒之下化为灰烟。
毕竟汪清泉已经死了,扎西家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挡住这朵炙热牡丹花的绽放。
所以,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离汶川有百里之距的黑水县,不过当他们进了城,看到了那残垣断壁的土司衙署后,就彻底懵了。白雅君在和扎西强木等人出松潘县准备前往黑水县的时候,曾给四季财发去了信鸢,询问几人何时能抵达松潘卫的同时,并向四季财说明,此次随行前去收复黑水县,扎西家要以黑水县为前线,与汶川三镇呈犄角对立。
不过从这满目疮痍的土司衙署和衙署外满地的四姑娘山门徒的尸首就能看出,扎西强木来过这里,但因为其他原因离开了。
也就在所有人把目光转移向松潘县以后,一张张从街头小巷里闪出的头脸让四季财眼前一亮,这些黑水县本地的藏民纷纷从各自居住的石楼里走出,他们手里提着弓弩木棒,没有称手兵器的更甚者甚至拿着马鞭和锅碗瓢盆,藏民们踊跃至极,黑压压的一片将五人围在土司衙署外。
初步一估算,约摸着有三千人左右,四季财眉头紧撇,意外这里的百姓居然没有受到战火波及,再看这架势,明显是把自个儿当敌人了。于是摆手解释道:“各位老乡,我们并没有恶意。”
因为语言不通,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一个皮肤紫红身着藏袍的老汉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手里持着一柄割肉的猎刀,走到四季财身前就是一刀递出。
四季财非常迅捷,伸手捏住了老汉手里的猎刀锋芒,随手一拧,猎刀挣脱落地,一见着干架了,后面所有的藏民都发疯般的怒吼起来,把持武器朝五人身上招呼过去。
“他娘的!没人听得懂汉话吗!?”四季财偏头躲过一棍,一脚踹中了跟前一名悍妇的腹部,直将她踹得倒飞出去,推动力让后面的十几名藏民纷纷倒地。
黄大福是不会像四季财那样留有余力的,他把昨日在威州镇下受到的委屈纷纷宣泄而出,一掌一掌的打在拦路藏民的身上,打得那些个挡在跟前的人是皮开肉绽,片刻不到,就有十来条人命宣告终结。
这群人以为是之前那群四姑娘山的恶徒又派人来了,之前看着所有扎西家的驻军落荒而逃或被打死,他们觉着身为扎西家羽翼之下受庇护的百姓,也该为那个在幕后支撑起他们生活起居的巨人做出些贡献,扎西少爷离开黑水县去追杀六六儿等人以后,他们私下里一合计,终于决定要为扎西家镇守黑水县,用他们普通的,朴素的,平凡的生命,去保护那个正在百废待兴的大家族。
经过一番纠缠下来,藏民一方已经死了三十多人了,这让剩下的藏民彻底愤怒了,眼前这五个人就是地狱派来折磨和考验他们的恶魔,于是就见着厮杀呐喊声充斥黑水县县城内,四季财也算明白了,他猜测是扎西强木已经预料到五人是去取他首级的,所以借这群藏民为挡箭牌,而今已经逃之夭夭了。
他是低估扎西强木的为人了,如果要扎西强木知道黑水县里发生了藏民被杀的事情,就算有八匹烈马也拉不住他要前来手刃恶徒的决心。
见事情不断恶化,钟思予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冲着四季财喊道:“四老爷,我觉得不对劲!他们只是普通百姓,我们不能杀他们,我想是扎西番狗已经洞察到我们要杀他的动向,所以特意让这群当地土人出来牵制咱们,撤退吧!别再杀了!”
黄大福不以为意:“一定是那扎西番狗谋害了雅君,他的族人亦当是猪牛,杀之如何?大快人心!”说完,一掌将一名年纪与自己看去相差无几的稚童劈成了两半。
赵行见被这句话说得毛骨悚然,瞪大了眼睛看向僧衣已被染红的黄大福,问道:“这是佛门弟子说的话吗?你就不怕回山以后我把你的所作所为告知盟主!?”话音落下,推开身前作势要劈高手的藏人,然后一把将吓得屁滚尿流的高公子从地上提了起来。
黄大福蔑视的看了赵行见一眼,冷笑道:“那我就先杀了你!不妨试试!”
钟思予的声音带着喘气,质问道:“大福!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黄大福理直气壮,反问道:“你们他娘的怎么了?雅君是这些人害的,休要拦我,今日我要大开杀戒!”话音刚落,一个耳光重重的扇在了他那微胖的脸蛋上,扇得他晕头转向,忙朝那个扇自己耳光的人看去。
只见王玉娇眼里含满泪水,咬破的嘴皮松和下来,问黄大福:“小和尚,你这是怎么了?”
与此同时,只见赵行见将手伸入布口袋里,掏出了厚厚的一摞黄符,捻出一张直接贴在了面前虚无之上,嘴里咒语振振有词,然后比划了一个咒印,大喊一声:“定!”
那张贴在虚无之上的黄符立马被大火焚尽,那重重的定字一出,在场近三千藏民先是一怔,然后就像时间凝固了一般,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和表情,不动似画中人一般。
四季财这才得以缓出一口气,闭目一叹,说了一句造孽,然后抓起了黄大福的衣襟,语气狠狠道:“走!别想再胡闹!”
黄大福没了脾气,被四季财一拽,穿越人群朝城外走去,赵行见抹了一把额头上不断溢出的汗水,对高手说道:“大师兄,走吧,我灵力有限,这符维系不了多久。”
两人在经过惊魂未定的钟思予身边时,只听那姑娘有些木讷的说了两个字:“谢谢。”
赵行见没有回复,拉着高手的袖袍跟着四季财朝城外走去,也就在五人从人海缝隙间流游,已经踏至县城门下时,一阵爽朗笑声从城墙上传来:“怎么?杀了人就想走?枉你们自称正道,却尽做些完事就拍屁股走人的丢人勾当,肩负责任何在?道门正义何在?大道天理何在?”
五人纷纷抬头,朝那个站在石头城墙上的人看去,黄大福小觑一笑,向来者问道:“你当如何?”
城楼上,那人伫立如雕塑一般,听闻黄大福蔑视问话,他抹了抹嘴,爽朗大笑,豪放喊道:“小可便要仗剑荡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