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政三十六年,德政帝驾崩,皇帝九子继位,号廉正,其母垂帘听政,封文太后。
朝野上下,一片素缟。
这样正好显得我的哀戚之色不那么不合时宜。虽然这些朝政之事与远离京城的我并无关系。
与我有关的,是被文太后贬至蒲州做知府的翰林学士墨大人在蒲州兴办学府,不分平民贵族,还不分男女皆可入学。
父亲收到我的信从南州匆匆赶回来,甫一进门,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这是怎么了?”他疾走过来给我擦眼泪,染满风霜的手掌温暖炙热。
他一路赶来风尘仆仆,脸上都蓄了胡渣,温柔的关切之色让我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想再留在这儿了。”我心情低落道。
大概缘由在信里已经说了,父亲默了默不再多问。他起身去与其他人作别后,带着我出门,按我的意愿前往蒲州,去那里的学府入学。
在那座学府,我遇到了将我自黑暗里拉出来的人,芊芊。
初见她时,我已经在蒲州学府沉默了一年。
面沉如水——通俗地说即面瘫——的我,端坐在距离她两个桌位的地方,耳目似自成屏障,将周围的一切隔绝在外。
那时的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大约看起来很是可怜兮兮吧,因为芊芊后来说,当时一见我便想去揉乱我的一头呆毛……
我:(冷漠脸)呆毛吗。
可芊芊是个即使内心戏极为丰富面上都能不动声色的人——即另一个面瘫。所以她当时顺着她母亲的手指向我望来,未有任何装饰的清秀脸庞冲我扯了扯嘴角,在她眼里即为一个“温柔和善的一笑”。
她当时也是孤身一人,坐在学堂临窗的位置上。统一的灰白色学服穿在她身上更显朴素大方,与周围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
她皮肤极好,白皙里透着红,让我第一眼就想到鲜嫩的水蜜桃——然而她并不喜欢这样显得很柔弱的比喻。面目清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看起来同我一样是文静的类型。
于是我迅速将她划为同一阵营的人。
她的母亲在窗外同我搭话,亲切地向我招手。我顺其自然地坐到了芊芊的左侧,木讷地同她母亲你一问我一答。芊芊默然夹在中间,只在她母亲问话时简短地答一句。
原来她的母亲与我是同乡人。她母亲直呼缘分,让我多照顾新来的芊芊,两人好好相处云云,聊了好一阵方才离开。
十分疏松平常的初次见面。
初春的空气透着凉,我呆板的回答很容易冷场,这时候芊芊会适时地说句话。
就是这样的一次初次见面。却是照进我灰暗世界里的第一束光。
她果然是个不喜言谈的人。她母亲走后,我们两人说了不到四五句话就无以为继,陷入尴尬的沉默……
身后有人在切切私语,但其实并未刻意压下声音,加上我的在意,他们说的话很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看呐,那个哑巴原来会说话的呀?”
“哼,脾气古怪的人,也不知道怎么进的蒲州学府,肯定走了后门。”
“墨大人才不会被这种人收买,肯定是墨大人见她孤苦无依,才发了慈悲将她收进来的。”
“是啊,来了一年我从未见过她的父母亲人,一个孤儿怎么可能去贿赂人呢。我还听说她在墨府里当丫鬟呢。”
“就她那个木头,当丫鬟能做什么?当摆设么?当摆设还嫌碍眼呢一天苦着张脸……”
“就是……”
我的头慢慢垂下,紧抿着唇角,又自发将周围一切屏蔽起来了。一种懦弱的自我保护。
他们所说的墨大人,正是开办这所学府的蒲州知府大人,姓墨名清远。
当初能进来,确实几经周折。父亲带着我去蒲州的新云县找县令薄云天大人,父亲在南下打拼时与薄大人相识成为至交,在蒲州父亲只有薄大人一个熟人,他请他想办法帮我争取到入学蒲州学府的资格。
薄大人只道写推荐信是可以,至于能不能入学却不一定,父亲自然是感激不尽。
不想第二天,薄大人便与一位头发半白身姿挺拔的中年人勾肩搭背,醉醺醺地回了县令府。
那中年人见到我,睿智深沉的眼眸带上笑意,冲一身彪悍之气的国字脸薄大人道:“这就是薄兄所说的侄女?性子内敛,嗯……还有点固执,这样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便会一直坚持下去,若是引导得好,将来不说飞黄腾达,起码术业有所专攻啊。”
薄大人闻言畅声大笑:“这么说这事儿是定了?”
“这么好的学生我抢还来不及。”中年人亦是大笑。
我便明白这中年人竟是蒲州知府墨清远大人。听薄大人说,他两人一见如故,喝得高了他便随口将我的事儿说了出来,墨大人便说要来看看我资质如何。
我入学的事,如此便成了。
至于我在墨府当丫鬟,其实就是个洒扫丫头,不用伺候人,只需默默将庭院前前后后扫干净便没我的事儿了,如此可抵去我的学费,此外还可管我的吃住。
芊芊显然也听到了那些人嚼的耳根子,见我低着头不说话,斟酌片刻道:“墨府啊,跟我家就隔着一条街,我爹与墨大人还是旧识。”
我抬头看她。
她又接着道:“有空你去温家找我呗,我找你也行。”
这是……把我当朋友了?
我居然,还可以有朋友的吗?
一年了,已经一年了,我处在周围异样的、戏谑的、看怪物的眼神里,已经一年了。
什么流言蜚语都有。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将我祖宗辈的事情都给编造了出来。
曾经也有过愿意靠近我的,但因为我的不善言辞,因为我的一张苦瓜脸,也因为那些人的“劝阻”,愿意靠近的很快也就形同陌路。
这一次,我能留得住她吗?
我自己都没有信心。
一时间心里满是苦涩,就没有去思考该说些什么来回答她,幸而这时候教习先生走了进来,我松了口气,就势闭了嘴——天知道我与人交谈有多困难,毕竟呆在蒲州的这一年里我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先生拿戒尺敲敲桌子示意众人安静,众人连忙站起来,向先生作揖行礼,齐声道:“先生好——”
“好”字还未落下,一个修长的身影自门外走进来,面容淡漠,冷静从容,完全无视讲台上面色不愉的教习先生,走到最后排坐下。
八字胡的陈老先生瞪了半响眼睛,见后排那人根本不理他,只好面色不悦地吼了声:“坐下!”说完面色不悦地翻开教案。
众人齐齐坐下。
芊芊趁先生没注意下面,凑过来悄声问我:“那人是谁?”
我用余光看他。
他坐的位置离我很近,就隔着一个过道。
在学堂不受欢迎透明如空气的我,从来都是坐最后排的。而他因为个子最高,也是常常坐最后排。
但我也从未离他如此近过。因为我会刻意地躲。
“墨潜。”我简短地答。
“哦,墨知……”芊芊恍然想到,但我连忙示意她噤声。
墨潜是墨清远知府大人的独子这件事,“学府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大概是不想别人特殊对待他。
芊芊露出恍然的表情。
“你父亲不是墨大人的旧识吗,你怎么不认得他?”我问。
“我父亲今年刚刚告老还乡,墨大人我也是今年才见过一面。”芊芊解释道。
“哦。”我哦了一声就不知该说什么,心里立马紧张起来。
怎么办,又要冷场了,我该说什么来补救一下?
正当我脑子一团乱的时候,陈老先生的声音突然扬高:“岑知秋!”
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我忐忑不安地站起来。
“解释一下我刚刚所说诗句!”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角,默然不语。
后排不知是谁促狭道:“算了吧先生,她是个哑巴怎么回答先生呀?”说完众人哄堂大笑。
笑声乱哄哄地,很烦人。
我心里那股子倔劲突然就冒出来了,脑子一热,我死气沉沉的声音就异常嘹亮地在学堂上响起:“学生不知,请先生赐教。”
笑声戛然而止。
像是鸭子被掐住了喉咙,学堂里突然间鸦雀无声。
陈老先生看我一眼,连敲桌案厉声喝斥:“听到她说话没有?刚刚是谁胡言乱语的?给我出去站着!简直胡闹!”说完转向我,神色稍缓,“你上课与他人耳语亦有不对,再犯也给我出去站着。坐下!”
“是。”我慢吞吞坐下,看了芊芊一眼,心中颇有不平——怎么只说我呢,明明芊芊也说了话……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有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扭头,正好见墨潜将头扭回去。
他刚刚,似乎看了我一眼?
我简直不敢相信。
说到蒲州学府里的两大独行侠,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墨潜了。
我是自带苦闷阴郁体质,常人无法忍受弃我而去。
墨潜却是生了一幅好相貌,靠这个完全可以轻松虏获无数少女。可是他自带冷到骨子里的生人勿近气场,有不少女学生尝试过接近他,有温柔攻势有霸道攻势,甚至有人藏在了他回家的马车底下,车还没走就被揪了出来,被车夫托着走还在不停地向他表达心意。
然,他连一个正眼都未曾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