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日客厅里的我,看着屏幕里魔兽世界的我,抬头看着头顶上那片耀眼的星海。
也许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的我,此刻也正看着电脑前拼命打字的我自己的后脑勺。
这一个个维度次元里的我,也许比之前那个要远离或者接近世界中心一点点。
此刻谁比谁更真实也已无关紧要。
身残志不残
我有个时不时爱画自己书桌的习惯,每隔几个月就速写下书桌上的玩意儿,过阵子再看,发现当时自己买的用的这些东西有的不知道丢哪儿了,有的已经送人,有的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像大家来找茬的游戏一般,很有意思。通常桌上占了最大面积的永远是各种型号的台机或这笔记本。想来我在英国这么多年里已经换过5台电脑了,而让我印象最深的永远是我用过的第一台笔记本。
那台笔记本原是我妈工作用的,记得是三星当时出的超薄款,样子很摩登。当时家里谁都没带电脑出国的经验,光是为了要把笔记本塞进行李箱还是随身拿着就犹豫不决了好几天。父母担心我一个小女生初次跑远门,人生地不熟,提着台笔记本说不定容易成为小偷的目标,为了安全起见,最后还是包了好几层衣服塞进了我的托运行李箱。结果到了机场却被工作人员告知这种方法很不安全,最好还是提在手里,何况我又有人接应,单单在飞机上的几个小时里,是相当安全的。于是父母又决定当场开箱把笔记本从衣服里挖出来,可这时大家才想起来我们谁都没有记得带笔记本包。
说出来没有人相信,最后我是拎着一个装着笔记本电脑的半透明联华超市的塑料袋上的飞机。
讽刺的是,这简直和最初家里人希望我维持低调的形象完全背道而驰。好不容易飞机降落到了英国,可就在我站在传送带边上等待行李的时候,不知谁不小心撞了一下我的推车,挂在推车把手上的塑料袋的把儿断了,紧接着响亮的“啪嗒”一声,笔记本重重地掉在大理石地板上。
直到好几天后我终于安顿进了学生宿舍,这才想起来机场那一摔。谢天谢地电脑正常启动了,唯独风扇口偶尔会发出“嘶嘶”的声音。我安慰自己,经过那样扎实的一摔,要完全没有后遗症也不可能,但只要系统能正常运行我暂时就放下了心。可好景不长,这“嘶嘶”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刺耳的“哔哔”鸣叫,我打电话给懂电脑的朋友,对方表示可能是风扇被摔裂了,碎片卡什么地方造成的。刚到英国的我,整个人还活在“一棵白菜竟然要卖一磅钱”的精神冲击下,要我花几百磅去修电脑简直是开玩笑。但那刺耳的“哔哔”声实在让人没法学习,结果我想了个掩耳盗铃的方法,就是读书时塞上耳塞,好歹暂时解决了问题。
有一次在我移动笔记本后,发现那噪音突然小了不少,结合之前同学关于风扇碎片的诊断,我自己琢磨出“移动碎片可以减轻电脑噪音”的结论。我对自己天才的思考十分得意,每当机器的噪音渐强,我就拿起来笔记本来摇一摇,噪音果然就轻下去。
如此这般坚持了半年之久,终于由于长时间电脑散热不当而引发了更严重的问题。笔记本开始频繁过热,开机没一会儿就热得连手都放不上去,底部更是烫得可以煎鸡蛋。当时我正处在期末赶论文的关键时期,没办法工作半小时又关机冷却半小时,无奈我只得拿一块湿抹布垫在笔记本下“物理散热”,即使如此湿抹布还是热得很快,不得不一次次去厕所过水冷却。为了保持学习进度,后来我决定在半夜赶工,大冬天的把写字桌推到窗户下,穿好保暖衣服,打开窗让屋外的冷空气吹进来冷却电脑。此时整个笔记本已经病入膏肓,键盘偶尔会冒烟不说,还时不时漏电,常常火星四射电得我精神抖擞,结果我只能带着医用手套打字。到了这个阶段,为了使用电脑而耗费的人工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最后电脑终于支持不下去了,何时想关机就关机,无论你是在玩魔兽时刚造出英雄,还是写完一万字的文章正准备存盘,它说关就关,“Biu——”的一声,整个世界好清净。
不记得我是如何艰难地完成了论文,回国前的一天我发现笔记本已经死得硬邦邦,连点都点不亮了。后来我把尸体带回国去修理,修电脑的小哥表示在主板已经烧煳了的情况下,我还坚持使用了快一年,真的可以算奇迹。没过多久父母又给我买了个新的笔记本,这次我特别小心地对待它,笔记本也忠心耿耿地陪伴了我5年多。再后来买电脑似乎就不再是那么让人紧张并要兴师动众的大事了。如今已经很少能看到在飞机上拿出笔记本电脑工作的人了,无论长途短途,闪烁在座位间的不是手机就是平版电脑。
高科技电器的功能越来越强大,可价钱却越来越便宜,我发现身边无论是手机还是MP3,都再少有“物尽其用”,直到坏了才去买新的情况了。盒子里堆满了过时,内存太小,或者找不到驱动的电子设备,完全无用却又舍不得扔。用东西是绝对用足本,貌似曾是我一贯的作风。好比穿鞋,我也一定要穿到这双鞋完全不成鞋型,鞋带也断了,鞋底也透了,气垫也爆了,才会扔掉。小时候有一次我妈拿着我坏了的球鞋去修,修理大叔看了一眼那鞋的惨状感慨道:“哇,你儿子平时是不是很喜欢踢足球啊!”我妈说:“我女儿是学画画的。”于是大叔陷入了无限的沉思。
不要和海关比彪悍
我家的餐桌上常年放着一本字典,是我高中老师推荐给全班同学使用的《牛津高阶英汉双解字典》。第一次出国随身40公斤的行李中,这本字典就占了快有1公斤。在我求学海外的那几年,这本字典一直陪伴着我发挥着重要的功能。英国学校宿舍的门都是防火门,重得要死,夏天想给房间通通风就会拿这本字典做门挡;做动画短片三脚架怎么都架不稳的时候,拿出这本字典,通过翻到不同的页数可以成为任何高度的垫石;画完水彩画压上字典过一天纸就平了;第一次一个人留守外租房看家,把字典放在床头防身。如今这本字典以其过硬的质量继续留在家里为我服务,成为热锅热碗端上餐桌后的防热垫。
不晓得如果当初知道这本字典最终都未曾在我的英语学习上起到帮助,那我还会不会如此费力地把它搬来英国。记得行李中我还带了一把菜刀,一个电饭锅,几百支水笔,30盒自动笔芯,一大叠纸,十几个三寸盘,一年都用不完的卫生巾……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英国室友后来看到我行李箱中的库存,十分不解地问,你到底以为自己是要去英国还是去荒漠?
如今我还是常能在各种留学网站上看到准备出国的小朋友问大家行李要带哪些比较好,每到这个时候我都特别想叫他们别忘记带上那本《牛津高阶英汉双解字典》,除了这么多日常功能外,也许还能真正地帮助到他们的学习。
还好虽然这些东西匪夷所思了点,但至少在过海关时都非常顺利。加上我不是一个吃货,所以从来没有因为带违禁品而惹出过麻烦。可周围的同学有时候就没那么幸运了,零食还好说,糖果也能解释得过去,但遇到干货或者中药就会非常麻烦。见过因为带了一大堆真空包装零食被拦下的,那位妹子费劲心力地解释自己带的是“卤鸭舌”“鸭胗肝”“辣子鸡爪”,见旁边工作人员的眉头越皱越紧,妹子急得赶忙补充说:“真的很好吃的!”还有听说曾有人因为把琵琶火腿装在吉他盒子里托运而被请去小房间问话,心想当留学生也真不容易。网购发展起来后大家也无需这么费尽心力地从国内搬吃的来,可即使如此,我后来仍被我一个朋友在海关的悲惨遭遇所震惊。
我这位建筑师朋友,回国时买了好多据说在英国卖得特别贵的特殊建筑材料样品,一块块切割成跟行李箱差不多大,装了满满一箱回英国。结果他在法国转机时,不知道箱子是不巧掉下了传送带还是由于地勤人员的操作失误,最后没能装上飞机。
但是我朋友生性淡定,向来处事不惊,表示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最终都由航空公司联系他送了回来。于是等飞机到了伦敦他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回家等着法航方面电话联系他。
可那是伦敦国王十字车站发生恐怖爆炸后的一周,全欧洲的安全警备都被提到了最高,各大国际机场的气氛尤为严肃,任何风吹草动都搞得人一惊一乍。结果法国那边因为这只行李箱在8小时内无人认领,引起了工作人员的巨大怀疑,没有人敢去碰。最后法国机场出动了防爆小队给这个箱子做X光,结果却因为那天杀的特殊建材完全看不透里面的情景,终于它被认定为是危险品。
两天后我朋友终于按捺不住性子打去法航查询,结果电话那头的小姐很温柔地告诉他:“对不起这位先生,您的行李好像已经在法国机场被防暴警察原地引爆了……”
被原地引爆了……原地引爆了……
引爆了……爆了……
很多年后,每当聊起跟托运行李有关的一切注意事项,这位当年有着惨痛教训的建筑师朋友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劝后辈:“千万不要跟海关比彪悍!”
小团圆
上班时我常用电脑收听上海的101.7广播。此刻耳机里主播野营正在问着大家,诸葛亮到底发明了馒头还是包子。新闻里那些还没去过的地方又变成了新的地方,广告中楼盘的价格一年比一年水涨船高。我望着屋外英国常年阴霾的天空,想起早晨还特地在包里放了一件外套御寒,而广播说明天上海温度又要突破40度。
每次回国见到老朋友们时总发觉,很多憋了很久的心里话好像在MSN上面说的时候更顺畅,也就是所谓的梗准备起来要临时一点,场子要暖一暖才能放开来闹。父母比我想象中活得要自在,老爸已经完全升级成了电脑达人,老妈退休了又跑出去上班,白天跑东跑西风风火火,晚上自制豆浆面包。如今只是希望他们能常保健康,多出去走动一下锻炼锻炼,可又担心他们毕竟年龄大了,万一有个闪失伤了身体。
有时晚上没事就花两块钱,坐上家门口一部环状路线的公交车兜风。夜晚的车厢内乘客寥寥,除了我以外只有一对穿着校服的学生情侣坐在最后一排,我听得见他们说,好伐啦……侬又晓得来……各么伊拉伐晓得的呀……(好不好……就你知道得多……那么他们知道不知道啊……)断断续续伴随着笑声。司机仍旧和记忆中一样凶悍,一边跟擦头司机飙车,一边跟超车的路人对骂。公车从曾经坐校车的地方出发,开过以前我老去买磁带的音像店,开过静安寺,我讶异那本来古朴的静安寺如今开发得如此金碧辉煌,老远看到还以为自己到了泰国。庙门口高耸的那根蹲了四只金狮子的大柱子,原来是小时候放学最爱逛的庙弄,现在已经成为豪华商场。路上徘徊着硬要给路人算命的大妈大叔,紧跟在背后念叨着:“免费算命,不准不要钱,小妹妹你别着急走啊,我觉得你命里有豪门之相,但要当心小人……”
上海的变化好快,每次回国都感觉又更加不认识路了,出门只能打车。出租车起步价涨了很多,我也不知道,上车后看到计价器直接跳到14块还以为碰到了黑车。司机问我怎么走,我说出来的路很多都竟然已经早就不复存在,如果是晚上,司机看我的眼神就会变得像看到鬼一样。
偶尔憋出一个地名,还老是说错。
“师傅你好,徐家汇罗汉城。”
“罗汉城是啥地方?新开的?”
“就是那个圆球的,在电脑广场旁边的那个啊!”
“你说的美罗城吧?”
……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出租车后座那个广告电视屏幕太烦了,关也关不掉。总之吵得我头疼,于是叫司机到方便的地方停一停,让我换到前面去坐,并习惯性地拉上保险带。因为家里人都说普通话,我也从小就习惯说普通话,一路也跟司机说普通话,到此刻他终于很确定地说道:“小姑娘刚来上海吧?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旅游信息可以问我哦。”
“师傅,我是本地人啊……”
“骗谁啊,本地人哪有拉保险带的。”
……
说到这儿,想起朋友跟我讲的一个故事。她也是习惯说普通话的人。
有天打车回家,开着开着司机突然叫醒正在打瞌睡的朋友。
“小姑娘!看窗外看窗外!”司机高兴地喊她。
我朋友睡眼惺忪地莫名地看看窗外,夜晚的上海灯火辉煌,她发现自己正行驶在延安路高架上。“师傅我们不用走高架……”她刚想说。然后在这一片璀璨梦幻、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之间,出租车司机突然充满深情地伸出一只手,像是喃喃自语般轻轻地说道:“看哪,这,就是上海!”
我朋友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每次回家看望家人朋友,其实想做的事也没有几件,只是想再听听这些话语或者看看那些熟悉的风景,你说吃饭多方便,淘宝买衣服多划算,都是往后排了再排的理由。读完张爱玲的《小团圆》,最喜欢的还是这个书名。因为生活里能有多少次大团圆呢?虽然每次回国,都发现记忆中的上海又变得更陌生了一点,但在这个宇宙中飞速旋转的蓝色星球上,于亿万人中间,我还能偶尔有机会和朋友家人分享这些小小的团圆时刻,想来已是十分的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