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锭渊此时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到计家,好好欺负一下那个该死的傻子,自从宿冬尘、云清、展天墨这三个灾星来到扬州,他就过不了一天快活日子,前几天他跟计家的长工们打听到宿冬尘与云清已离开了扬州,早就想回去整一整计天奇。
可惜他一回到计家,立刻发现自己扑了个空,计天奇出门去了,去到一个他想也想不到、去也不敢去的地方。计天奇手拿一串糖葫芦,没滋没味地嚼着,现在他的心思都忙于回忆,伫立在衙门口前等展天墨回来,急着报告一些有力的线索给展天墨。
展天墨回到衙门时,已是傍晚。他今天已把扬州城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无论是典当铺、古董店、文物摊,甚至是青楼、赌场都去了,到哪一个地方都碰了软钉子。一天下来既无收获、也无线索,疲态已渐渐显露在脸上。
计天奇欣喜的走上前,语气中透着兴奋道:“展捕头,我仔细回想了一天,想起一些事情,也许对案情有所帮助。”
展天墨此时真有些一筹莫展,纵使再怎么不愿意借鉴宿敌宿冬尘的捉贼经验,此时也不得不放下陈见,虚心聆听。他抬手将计天奇请入衙门内,相谈足有一个半的时辰,当展天墨将计天奇送出衙门时,脸上已有了笑容,一种重拾信心的笑容。
当天夜里,展天墨又在练轻功。
展家的轻功绝学踏雪寻梅,被江湖人用宿家的冬雨无霜媲美,这本是一种极好的称赞,在展家听来却是无比刺耳。如天敌般的一兵一贼,两家又有不共戴天的弑亲之仇,反而在轻功上惺惺相惜、不分轩轾,这种奇妙的敌友,常使展天墨在夜里辗转难眠。
踏雪寻梅,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寻找暗香浮动的梅花,却不留下任何一个脚印,这种轻功究竟有多轻?展天墨站在衙门的屋瓦上,轻轻脱下了那双厚实的官靴,露出两截洁白干净的布袜子,那种白已白得近乎不可思议,仿佛一点灰尘也不曾沾染过。
远处的房顶上摆着一根红烛,如豆大的火苗在夜风中熠熠闪动,与满天星斗比起来,这点火苗实在相形失色。可是展天墨的眼中没有星空,他的眼中只有那点火,他的专注只容他看见他的目标,其它都是一片苍茫,他在雪地里寻找梅花,那火点就是梅花。
眨眼间,展天墨已在屋瓦上展开身形,起起落落迂回而进,他可以一纵达数丈之远,但是修行时,每个点都马虎不得,每个细节都要精益求精。五个弹指的时间过后,他已逼近那点火光。
忽听得唰地一声,一抹白光从展天墨腰间抽出,那白光如大浪拍击礁岸激起的白花,虽稍纵即逝,却美得叫人屏息。只在那一瞬间,火点已被那道白光高高带起,随着展天墨的身影起起落落,呼吸之间的功夫,展天墨已回到原处,官靴纹风不动的摆在一旁。
一片薄如月晕的红烛连着火苗,附在展天墨的刀刃上,好快的刀,好准的刀。展天墨低头瞧了瞧,一双袜子洁白如昔,连最讲究的脚尖处,都没有沾到丁点的尘埃。展天墨满意地笑了笑,这才吹熄火苗,收刀入鞘,翻身下房。
展天墨轻轻地入睡了。此时却有另一个身影翻上屋,背着个沉甸甸的包袱开始行动。每月初二、十六,擒燕玉手都会把包袱里的银两散出去,给最需要的人,下一场及时雨。
百姓却始终不会在这两天改称她散财玉手。
翌日,展天墨先是去拜访一趟病后渐愈的焦捕头。焦捕头那夜被吓出来的本是心病,宿冬尘飘忽的白色影子飞过身边,他身上的七八处大穴立刻被点了一遍,闭住的穴道加上情绪的紊乱,才病倒在床上。这并不像一般的内外伤,非得有一些标准的伤药需要服用,只要气通血顺,经过一段时日的调理,焦捕头身子已无大碍,随时在等着复任。
焦捕头此时已能在家中自行走动,将展天墨请入座道:“老焦我堂堂捕头竟然被吓出了毛病,见笑的很,这些时日多谢展公子的帮忙,实在无以为报。”
展天墨拱手道:“焦捕头太客气了。展某此次前来,一是告知焦捕头,等展某将手上擒燕玉手的案子解决以后,就将捕头之务还于焦捕头,二是向您询问一些线索。”
焦捕头先是叹口气,即使知道展天墨的武艺在展家四子之中堪称第一,放眼江湖也是少有敌手,可是他仍不信展天墨能抓住擒燕玉手,但这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焦捕头一五一十地将那夜发生的种种怪状如实相告,满城作响的更版铜锣、草扎的捕快、假扮捕快的贼人、如鬼神般的百里无窗。
焦捕头叹道:“至今回想起仍心有余悸,老焦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可怕的身手,要是他想取我性命,根本易如反掌。”
展天墨将焦捕头这番赞叹听在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好极其严肃地道:“焦捕头放心,宿冬尘的身手,展某已领教过,并不足以教展某胆寒。”
焦捕头发现自己的失言,不禁有些尴尬地笑道:“却不知百里无窗宿冬尘与扬州怪盗擒燕玉手,两者孰更胜一筹?”
展天墨并没有回答,望着茶杯出神,他也在想像那一夜的激战。那一夜宿冬尘是如何让擒燕玉手交还象牙花雕葫芦的?是好言相劝?以物易物?还是大打出手?抑或者那本是宿冬尘与擒燕玉手做的一场戏?展天墨在脑海中想像着那一战,应该是以轻功论高下吧。
展天墨拜别焦捕头,随即又去一趟计家,昨夜有些不明之处要向计天奇厘清。何锭渊远远听到门房禀告展天墨登门造访,立刻就到柜中掏出十几两银子,找个后门逃出去了,他决定远远避着展天墨这个灾星,直到展天墨离开扬州,自己再回来。
计天奇将展天墨请到会客厅内坐下,两人又长谈好一段时间。席玉灵反常的又坐在凉亭下,陪着计嫣华抚琴,她虽坐在计嫣华旁边,眼神却不时的读着远处会客厅中两人的唇语。她相信合展天墨与计天奇之谋,依然对她没有威胁,然而小心使得万年船,否则初一十五,半月一偷的生涯,怎能持久至今。
席玉灵读他两人的唇语读得很小心,她能感觉到展天墨有着猫一般的敏锐知觉,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都难逃他的观察,所以她每次都隔一阵子才转身一瞥,尽量做的十分自然。展天墨果然未多加提防,毕竟是在失主的家中,他并不相信擒燕玉手会是计家人,非但他不相信,连计桑田也不会相信的。
然而席玉灵却忽视了计天奇。
计天奇早就在奇怪,平日多半时候都在房中休息的席玉灵,为何连着两日在凉亭下出现,而且不时地往会客厅中望来。也许宿冬尘出入计家的时候,席玉灵也是如此,但以当时的计天奇怎会去注意这些。今日的计天奇虽已大不相同,计家的人对他的态度并未有多大变化。
所以席玉灵才犯下这险些致命的错误。
计天奇替展天墨再倒了杯茶,道:“小民一夜搜肠索肚,已将所知尽数告知展捕头。”
展天墨点点头,沉吟良久,才道:“好吧,展某虽还有些困惑,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多谢。”语毕,将杯中的茶饮尽,起身就要离开。
计天奇却招手将展天墨留下来,道:“不过小民倒是有些想法,供予展捕头参考。”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份纸卷,轻摊开来,以杯镇纸,竟是扬州城的地图,大至通车衢道,小至墙院胡同,一览无遗。
席玉灵远远望去,只见展天墨目光一闪,眼神竟似已变了,待她要眯眼细看桌上之物时,计嫣华已将一曲抚毕,伸手去掺住席玉灵的手,又将她带回房内。席玉灵临行时最后一瞥,只见到展天墨肃穆的表情,渐渐显露出一种奇妙的自信。
计天奇斜视着屋外,直到确认席玉灵远去,这才道出心中的计策。
接连几天,不是展天墨拜访计天奇,就是两人一同在街上出没,对着图纸上的街巷指指点点,上头有用朱砂圈起的几个红圈,散布在扬州城的不同位置上。展天墨都是点点头,不时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计天奇,他听说过计天奇在扬州的名声,却实在无法与眼前此人合在一起。
计桑田偶尔会请展天墨到家中相谈,一半是问案子的进展,一半是聊两家的婚事。席玉灵这段日子都在凉亭下陪着计嫣华,计桑田只道是她在跟女儿劝这门亲事。每一次展天墨的来到,计嫣华心里都是一阵别扭,与席玉灵的言谈中,虽未言及同意与否,已在暗示她的态度。
计嫣华望着眼前的长琴,幽幽道:“娘,女儿还未尽承欢膝下之孝。”言下之意,已十分清楚。
席玉灵心中莞尔,她清楚记得那一夜凉亭下的情景,却不揭穿女儿的谎话,只是安慰道:“傻孩子,娘虽然身子虚,可婚姻是终身大事。”
计嫣华眼中闪出一抹泪光,她害怕连席玉灵都支持这门亲事,那她的意见就势单力薄,再难扭转局面,她哑声道:“娘,您与爹爹是如何认识的?”
席玉灵望向厅中的计桑田与展天墨,眉中透着说不尽的温柔与忧愁,深深叹了口气,幽幽道:“华儿,替娘再抚一曲吧。”
蹲在曲桥边,用树枝拨弄着水里游鱼的计天奇,忍不住多看席玉灵几眼,脑中飞快的想着些什么。
天边一片乌云隐隐压来,轰隆作响。
月儿渐渐地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