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淡染桂花氛,悠渡江湖不留痕;九州文雀尽秋雨,百里无窗宿冬尘。
天下三分明月,两分独占扬州。明媚月色下的扬州美不胜收,然而晴光照耀的扬州也不遑多让,人声鼎沸、市井喧嚣,好不热闹。唐代张祜曾写过一首诗吟咏扬州: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今日的扬州街市,热闹之外,还有些许混乱。
“鼠贼休走!”一声爆喝从街市外的一箭之地传来。一名顶戴官帽、腰间挟刀的捕头,脚下正不停狂奔,追着前不远处的另一人。
前面那人手中紧紧抓着一个锦囊,锦囊里头的铜板、银两随着他快速的奔驰而叮当作响。他双腿不住奔跑却频频回头,急着要摆脱后面穷追不舍的捕头。
“小贼哪里逃!”语音未了,捕头运气于脚,顿时如踏风一般向前飞跃。
小偷回首见到此景,忙不迭的矮下身段,一个劲儿的鼠窜,钻进了人群之中。虽然人马杂沓、拥塞不堪,身段极软的偷儿在细缝中来回穿梭,竟丝毫不见冲撞。霎时之间,小偷已与捕头再次拉开了距离。
那名捕头一见此景,心知不宜久追,顿时拔起腰间配刀,边跑边大喊道:“让开!让开!官差办案,闲杂人等一律让开!”说毕便挥舞着官刀向人群劈去。
街上百姓见到捕头手上那把出鞘的刀,各个如惊弓之鸟,纷纷兽散。他口中虽如此嚷嚷,刀法却只是恫吓众人开路,绝非有存心伤民之意。刀光飞舞之间,街市中已开出一条路,远远就能见到前方奔逃之人。
小偷正庆幸着,回首想看是否已甩脱对方,却远远的就见到捕头已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小偷心急之下,脚底运气一蹬,施展轻功向上跃起,右脚脚尖踏到了小贩推车上头的遮阳布,鞋尖轻轻一点,布上略一凹陷,人再次往前跃出数丈。如此数次踩踏遮布,眼看就要扬长而去。
然而捕头也非省油的灯,见到情况有变,双眼微微一眯,手中官刀顺势抛出。说时迟那时快,官刀如脱弦之箭朝前方笔直飞去,刀势却非朝着小偷而去,是往前不远处的摊贩车。
“唰——”一声,锋利的刀口划破摊贩车的遮阳布。刀身劲道未消,只听得咚一声,刀口嵌入街角的福木柱子,刀身深陷、入木六分。
小偷还未来得及反应,一脚已踏入那把刀划开的布口子里,“嚓——”的扯开破布,如陷入陷阱中的猎物一般,直直坠至水果摊之中,压烂小贩的整个木台子。
捕头眼见机不可失,一个纵身上前,就要擒拿对方。小偷着急忙慌爬起来,抓起散落身边的水果便朝捕头掷去。狼狈起身之后,依旧矫健地快步奔逃,然而步数踉跄,可见那一跌已扭伤了脚。
闪躲过掷来水果的捕头,脚底使劲一跃,先是两脚踏上了圆柱,右手抓住陷入柱中的官刀,再使劲一踩,登时圆柱如碎木般爆裂,余下的劲道不偏不倚往小偷飞去,如疾风般直直追上。
两人追逐之间,小偷已渐趋下风。一来脚上有伤,二来已奔离街市,跨过一座长桥,来到人声稀少的街道上。小偷的身形已毕露无遗,为求一线生机,只得死命的拔腿狂奔。
“让开!让开!”口中暴吼的捕头,脑门上青筋已现,不知道是对猫鼠追逐的游戏厌倦,还是对轻功不佳的自己愤怒。
听得捕头大喊,路上行人纷纷避散开来。唯独一人在长街上从容而立,听到远方的呼喝,只是抬头凝望,不慌不忙地看着眼前两人朝自己奔来,仿佛两人的追逐,只是两只戏花的蝴蝶。
小偷看到眼前这人如此泰然,纵身一个踏步朝天而去。脚底翻腾之际,眼看一只脚就要踏上那人的面门,那人却依旧不避不闪,从容不迫地看着小偷的步履。
“喝!”语音刚起,捕头袖中飞出数颗球珠,颗颗疾速往小偷的脚踏处而去。
却说那人眼看自己的面门即将被踩上,整个人却纹风不动,大有稳若泰山之势。谁也想不到,那人面门竟真的被小偷一脚踩住,连痛都来不及喊,身子随即重重倒下。
小偷借力而上飞出数步后,正欲回首查看,未料到脚下却踩中捕头抛掷而出的球珠。原来刚才在水果摊上,自己丢向捕头的蕃茄,此时反被捕头抛掷在自己脚下,一踩下去,重心一偏,整个人滑倒在地。正待又要爬起身来,右肩顿时现出一把亮晃晃的官刀。
捕头低声怒喝道:“鼠贼,还不束手就擒?”
小偷眼见逃脱无门,心中一沉,只能低头叹气。
此时,被踩倒的那人正在地上打滚,悲嚎道:“呜……好痛喔!”
痛得躺在地上的那人,上身穿着天蓝锦衣,下身是虎纹马褂。此等穿着纵然说不上富贵逼人,却也绝不下于锦衣玉食。
“少爷!少爷……”旁边一处大门砰然而开,一名身着深素色长袍的中年管家,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那人身边,低下腰来搀扶口中的少爷。
管家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少爷,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忙不迭的拍干净他身上的尘土。长桥那端已经随后赶上一群捕快,手上都拿着枷锁,好不容易追上捕头之后,纷纷给小偷铐上。
管家将少爷扶起之后,转过身去向捕头拱手道:“焦捕头,这是在抓贼啊?”
焦捕头沉着的眼神特地打量了一下那位少爷,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这才收起官刀,对着眼前两人拱手道:“嗯,这位是计家大少爷吧?方才未能及时拦阻,十分抱歉。”
少爷的表情还是既恼怒又委屈,怨道:“好过分喔,阿福。”他摸了摸被踩红的鼻梁,续道:“他撞到我没有道歉耶!”说完便瘪了瘪嘴,好似有满肚子委屈。
管家阿福一手牵起少爷,向焦捕头说道:“那我就先带少爷回去,不打扰焦捕头办案了。”
“好说,好说。”焦捕头拱手拜别,临走之前仍然多望向了那名少爷几眼。
管家拉着少爷入宅之后,大门再次悠悠关上。由街道上遥望左右两边,远远才能看到其他门房,可见此家人的庭院之广。若说在江蘇扬州一带,这样的大户不算多也不算少,然而扬州计家却不同。计家虽说不上首富,但是扬州首善的名声,向来无人不知、哪家不晓,只要一提起善人善事,是个人都会对计家竖起大拇指。无论修桥铺路、盖学堂修庙宇、赈灾救济,计家绝对都是不落人后,在江蘇一带流芳已久。
扬州计家的生意,一向是由兄弟两位主人把持。兄长计沧海主持家中大??事,自小精明能干、聪颖过人,行商总能洞彻先机,为人既热诚又厚道。弟弟计桑田辅助兄长打理生意,见识广阔,经纶满腹,然而行事低调、不欲人知,对于文学、教育充满热诚,扬州一带的学堂有将近一半皆是他所捐助建设,平日除了喜好与文人交,并无其他兴趣。
且说计家少爷刚被带回宅中,管家带着他来到大厅。
阿福先迈步进来,低声说道:“老爷,少爷回来了。”
堂上一人双手负后,正面对着墙上的一幅百鲤戏萍图。图上每一条鲤鱼皆是由针线缝制成画,绣工之精细,可说是江蘇一绝。而面对着墙的老爷,上身穿着靛蓝的锦纹丝衣,下身是绣满翠山的千山马褂,眉宇间透着冠绝一方的豪者气息,一种与生俱来的干云豪气。
精工细雕的桃木椅上,正坐着一名顶戴青云冠的素袍先生,天气还不太热,但是他脑门上涔涔地冒汗,抓着手帕不停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而被带回来的计家少爷,一见到堂前的老爷,一反在街上的从容态度,身高顿时就矮了一个头,显得瑟缩起来。
计家老爷计沧海低沉的说了一声道:“回来啦?”
计天奇眼神在堂中游移,怯怯的答道:“爹,天奇回来了。”
“整天就知道往外跑,就不能让爹省点心吗?”计沧海叹了口气,续道:“先生让你背的唐诗,背完了吗?”
计天奇支支吾吾半天,才心虚的道:“背完了。”
“那好。”计沧海转过身来,向坐着的夫子问道:“先生,我考考天奇,可以吧?”
先生一脸的为难,却还是支支吾吾道:“唔……可以。”
计沧海走到堂中央,盯着有些惶恐的计天奇,开口道:“孟浩然的《春晓》已背会了吗?”
计天奇扯了扯袖子,眼神正向管家阿福求救,没把握地答道:“会了……”
“那好,我说头一句,你把剩下的背出来。”计沧海朝堂前主座的椅子坐了下来,挥挥手示意阿福泡茶。
阿福只好端起茶壶,走到老爷身后抓??茶叶。先生则是急得把手帕都搓皱了,深怕计天奇背诗又背出什么不三不四的诗句。上次“春草明年绿,王孙飞不飞”闹的笑话,使计沧海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这次再出点岔子,自己的饭碗恐怕就保不住了。
计沧海说出了第一句:“春眠不觉晓。”
“呃,处、处……处处……”计天奇结结巴巴的,愣是说不出第三个字。
坐在一旁擦汗的先生,猛眨着眼睛,拼命的给计天奇打暗语。一张嘴像是吸面条一样,“闻”字呼之欲出,就是不敢喊出声音来。
计天奇憋了半天的气,好不容易想出第二句来,忙道:“喔!处处闻啼鸟!”
计沧海点点头,道:“第三句呢?”
计天奇一下搔着脑袋,一下扯着衣袖,眼神硬是往先生嘴上瞧。“夜”字在先生嘴里张得老开,两只手还在琢磨怎么把“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给表达出来。
好巧不巧,此时正是挑挑子沿街叫卖的时候,堂中只听见围墙外头传来各式各样的吆喝声,喊着:“冰糖——葫芦——”“卖布头!卖布头啰!”“新鲜的炒瓜子儿!”“糖炒栗子嘿!”原来一阵死寂的厅堂,顿时热闹起来。
“啊!对啦!”计天奇一拍手道:“夜来吆喝声,一斤卖多少!”
先生的脸登时面如死灰,沿着两鬓流下的汗水也不敢擦了,低着头看也不敢看计家老爷一眼。计沧海的脸又是一阵青一阵红,手里的青瓷茶碗盖都在铿锵颤抖。
计天奇又缩了缩脖子,一脸害怕道:“爹,天奇……天奇又背错啦?”
计沧海挥了挥手,示意阿福带走少爷,道:“阿福,你先带天奇出去吧。”
阿福诺了一声,赶忙就拉着计天奇出去了。厅堂之中剩下计沧海与教书先生,只瞧先生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无,一是有负老爷所托,二是有负自己顶上的青云冠。
“天奇这孩子,是不聪明。”计沧海轻叹了一口气,续道:“都已经是十七八岁的人了,连首孩子琅琅上口的唐诗都背不好。先生,这非您之过。”计沧海拍了拍教书先生的肩头,对着先生道:“您还是继续教孩子们吧,虽然天奇资质驽钝,却也别耽误了我姪子、姪女的才华。”
“计春秋、计嫣华两位孩子的确优异。”先生还有些惊魂未甫,拱手而道:“不才认为,应该是因为计家二老爷喜好诗书,耳濡目染之下的缘故吧。”
言谈至此,计沧海也微微笑了笑,道:“舍弟计桑田的确是爱好诗文,近日书院也快修葺完毕,到时候也得请先生??为扬州的教育尽一份力。”
“好说,好说。”先生也跟着笑了笑,方才的紧张已抛在脑后。
计沧海做出送客的手势,客气道:“计某尚有要事,先生请自便吧。”
客套道别后,教书先生便走出了厅堂。先生前脚刚走,随后就有一名仆人进入,轻手轻脚地走入厅堂,向计沧海做了一个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