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宿守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玉色彩笔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南史·江淹传》
初章《掘墓》
片纸千金传诵迟,恨别双赋千古师;梦寐神仙索笔日,便是江郎才尽时。
江淹病了,朝中大小官员是这么传闻的。
江家宅院里的人却不是这么说。江老爷疯了,江家上下的人最初都这么认为。因为那天晚上从马车下来时,是管家旺福拉拽着眼神涣散、喃喃自语的老爷回家的。
那天晚上,发生一件怪事。
一队轻骑在疾行,掩映在浓云盖月的夜晚下,宛如一道黑色的沙河在天地间流动。这队黑影时隐时现,只听见得得马蹄声,以及马队后头一辆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一队暗影般的轻骑在疾行,直奔姑熟城而去。
行至姑熟城南,马车内轻咳声起,一只满是皱折的手轻轻撩起幕帘,遥指着远方的两株松树。驾着马车的人立刻一声低喝,整队轻骑顿时拨转锋头,转向往松树的方向奔驰,直至松树下而止。
一名黑衣人扯下蒙着面的黑布,是个留着两撇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极熟练的翻身下马,碎步走到马车前,轻轻撩开车前的布帘,微微一鞠,压着嗓子说道:“老爷,到了。”
“嗯……”马车前倾,长帘下一双脚缓缓迈出,又沉又稳地踏在地上,车内的人才下了马车。被唤为老爷的这人苍颜皓首,脸上的表情幽怨委顿,失神的双眸直望向前方两株松树,道:“郭璞之墓,应当在此,快搜!”被唤为老爷的男子将手一扬,马上的黑衣人立刻有了动作。
十余名黑衣人纷纷下马,摸着黑四下探寻,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有人找到了墓碑。其余黑衣人纷纷聚来,手中都提着或大或小的方铲、圆锹。中年男人燃起了一小折火折子,搀扶着老爷来到墓前。
“我要看清楚些。”老爷沙哑着嗓子道:“旺福,火折子照近一点。”白发苍苍的老爷,看上去已过天命之年,潮湿的夜风吹得身上的黑丝布料直颤,偏瘦的骨骼显得布料更加肥大,显见是文人身段。
墓碑上的碑文仍清晰可见,火光照近,可清楚看见八个大字:“显考郭公景纯之墓”。碑下香炉中的香灰不少,众人脚下尚有些许新鲜牲果,料想此地香火虽不旺盛,却也未有一日中断。
被唤为旺福的管家搀扶着老爷,低声道:“老爷,这就是您要找的墓吧?”
“郭璞,字景纯,没错……就是这里了,快挖。”老爷手一挥,十余黑衣人便拿起铲子,纷纷往墓碑后的土地铲去。
是夜天凉如水、浓云蔽月。偌大的姑熟城半点声响也没有,全城的百姓都在熟睡。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一名远在朝廷的大官,会来到此地,来到姑熟城南,一锹一铲的挖掘着他们长久以来所奉的神仙墓——郭璞之墓。
老爷双手负后,沉吟不语。十来人正大力翻捣着黄土砺石,他紧闭着眼,听到的却不是铁石交击声,是十来年前,那一夜里,梦寐的对话……
梦中,一个面如冠玉的谦谦君子向他躬身行礼,轻扬袖袍,笑道:“文通兄,在下有一支笔在你那儿很久了,可以还给在下了吧?”
老爷紧抿了抿嘴,负在背后的双手渐渐紧握。他,官运亨通,权倾朝野,唯独生平最恨的,就是自从那夜梦醒后,便再也无法写出一首佳句。他,就是那夜交出玉色笔的男子——江淹。
“碰!”一声撞击,划破静谧如水的夜,铁铲与木材碰撞的声响在黑暗的旷野回荡。
十几名黑衣人闻声抬头,一同看向老爷,聆听下一步的指示。江淹将手一挥,众人立刻开始翻掘土中之物。
“终于找到了吗?数十年前的传说,究竟是否为真……”江淹心底暗忖,紧皱的眉头越深,心跳仿佛跃动得震耳欲聋,腰间的佩玉也在随着身子颤动着。忐忑不安、坐立不得的模样,与平日朝中的沉稳大相径庭。
众人合力抬起土中之物,哐啷一声放到平地上。
一口棺材,一口薄得快破裂的棺材。柳安木制,简易大方,在地里经过数以十载的岁月,表面已显得破烂。棺面上爬了几只土虫,一触及新鲜空气,便快速的钻离棺木。
旺福一颗心悬在空中,忧愁道:“老爷,咱们真的……真要开棺吗?”旺福终究有些迷信,得罪死鬼易招灾,更何况得罪神明?旺福此行一再劝导老爷江淹,江家身居朝廷,起伏由天定夺,若是轻易开人棺木,恐怕招来厄运。
“无需多言,开棺。”江淹将手一挥,不再让旺福劝下去。众黑衣人迟疑了一下,江淹眉头一皱,又喝道:“愣着干什么?开棺!”此一声响喊出,透着静谧如水的夜晚,更赫赫慑人。
众人先是一惊,匆忙的拿出铁锹,或砸、或撬,原本方正简易的柳安棺木,立时被凿开个孔,一名黑衣人将橇棍插入孔中,使劲一掰,棺木“哐”的应声断裂,上半部首先见光。
一片尘土扬起,引得众人捂嘴轻咳,令江淹惊诧的是,棺内丝毫没有飘出腐臭的味道。即便是入土上百年的棺木内,必也有腐肉黏在骨上的尸臭,然而一棺翻开,竟全无半点腐臭,江淹虽被尘土掩住了视线,却更急着探视棺内的情况。
待得尘埃落定,众人往内一瞧,纷纷暗吃一惊,同时也解开了为何并无腐臭的谜团。若棺内并无尸骨,又何来尸臭?
“这……”管家旺福首先发声,声音中带着微颤:“这怎么可能呢?棺内竟然没有尸体。”旺福脑海中翻过一连串可能随之而来的灾厄,站不住的身子扑通跌在地上,已开始暗自祈祷。
“果然是真的……传说是真的!”反观老爷江淹,却是激动的喊道:“当年传说郭璞成仙,果然是真的!那么那场梦……”话尚未说完,江淹便迫不及待的扑到棺前。
江淹两只满布皱折的手,扒向了剩下一半的棺材盖,使劲的把剩下的棺木给扯下来,每剥开一点碎木,心头就紧揪一下,瞳孔跟着放大,在管家旺福的眼里,老爷神态已似疯癫。
“啪!”终于,最后一块木板被江淹扯起。
就在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时,火折子的火光已映在棺材内的一个器具上,反光的异彩映射在墓碑上,众人无不感到诧异。那是一道道夺目的光,分成五道不同的颜色相互辉映,直到众人细看,才发现江淹握在手中的,是一枝笔。
“终于……终于被我找到了!我的五彩玉色笔!”江淹挥舞着手中的笔,一扫过去的阴霾,苍颜中带着兴奋,丝毫不管自己失态的模样已被底下的管家、奴仆看尽,只是不断狂喜般手舞足蹈着,好像垂髫的孩儿捧着心爱的糖人一般。
众人只是默然,看着自家主人发狂般的喜悦,没人敢哼一声。就连伴随在主子身边十多年的旺福,纵使对江淹的疯癫感到错愕、恐慌,也只是在一旁静静守着,等候主子的吩咐。
江淹将手中琉璃笔一挥,傲然喝令道:“来人!备上文房四宝,磨墨!”此时,江淹原来的疲老倦态已不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喜悦,一种两世为人的欣然。
众人不敢怠慢,从马车后头搬出一方长桌,一身黑衣的奴仆已磨好墨,将泛黄的白纸展在桌面,两块翠玉雕成的山巅盘虎纸镇镇在白纸两头,旁边的小厮也已泡好一壶上好的茶。
万事俱备,只待一人提笔。
“嗯……”江淹拈须来到案前,提起方才在棺材中拿出的五彩玉色笔,在笔尖轻点墨汁,染上一层墨黑。在幽深如壑的夜晚及火光的相映照耀下,笔尖的墨汁如一块深色勾玉那样动人。
沉吟片刻,江淹只是拈须,并不落笔。
又是一段死寂的安静。众黑衣人静立随侍,个个屏息不语,深怕扰了老爷思绪。一旁的老管家旺福手上捏着手巾,两眼直盯着老爷江淹手上的那支笔,江淹沉吟的越久,旺福的心头越慌,脑后的冷汗扑簌簌如雨下。
“……”不说众人,但瞧提笔伫立良久的江淹,也是静谧无声。无声,但是烦躁。百种字音仿佛在耳边走过,却一个也抓不到;三千词汇好似在脑中奔腾,却一个也留不住。好容易想到个字,又如徒掌捞水,像是抓住了,摊开手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江淹只觉脑门似火烧一般的热,气息也紊乱起来。
然而这也仅是江淹的感受。周遭仍是无声,姑熟城仍在熟睡,一城池熟睡的百姓,安然看着朝廷大官的愁态,安然看着姑熟城外神仙的棺木遭人挖掘。
正当众人屏息之时,五色笔终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