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节宴,各宫各苑忙的不亦乐乎,偷懒打闲的宫婢也少。
但总归人多眼杂,永宁避开喧阗,寻照羊皮卷上所绘且走且思量,穿过一段青石子铺就的小路,右前方隐约可见隐于修竹间有座茅亭。
曲径通幽,她步子一顿。
李煜素不喜文禽奇兽,偏爱莳花弄草,这块苑囿筑于小土坡上,三五一步上植杏树,别有野趣。以女人的直觉,此处想是就是那水榭所在之处。试想,倘无缘故,一座茅亭突兀立于宫墙下,且如此隐蔽,方枘圆凿,跟这皇宫的富丽格局岂非不和.谐?
若他被虏禁在此,得与一见,也就不枉这番谋筹,不虚此行了。永宁喜忡不已,刚欲疾步而上,冷不防斜侧里飞身跃出一条人影。
眼前一暗,她就与那人连撞带滚向后跌去,一连几个翻滚,身上陡轻,那人单掌借力在她胸前重重一按,足尖顺势点在她肩头,飞身跃起,掠过她头顶而去。
顾不及去看那人去向,永宁额上已吃了痛,撞在石池上,好阵儿眩晕。抬手抚额,触手黏湿,竟拈了一指的湿热,蹙眉一看才知沾了满手的血红。
肩胛生疼,连额头也撞破,还不知身上有几处擦伤,倘使就这么昏倒,只怕躺到天黑也难有人发现。春寒料峭,一头栽在这儿非害病不可,风寒侵体大病一场,她半条小命也就折腾丢了。
“女人!……”
永宁晕乎乎的一时正提不起气力,一道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似还很是不悦,“还未死?”
话音刚起,她背上就被人狠踢了脚,前额又顶在那堵石池上。这下,几乎痛得她掉下泪来。
“女人,有未见着小王的玉龙子?”耶律隆绪咕哝着,抬脚踩向地上的女人身上。
肩胛一声脆响,永宁吃痛闷哼了声,不禁羞愤交加,勉力一把扯住来人的下裳,却正对上一双细长狭目,当下她一个激灵就惊起了身——这人不是刚刚撞了她的那人又是谁?
滚下土坡时,无暇细看那人身形,但这双眼睛绝对令人过目难忘,那般的细狭深冷,不含情.色。
识人心,观人眼。这人若有半分人性,断不会明知就要撞到石池上还不带良知的抛下她弃之不顾。尤为可恨的是,还拿她一个女人当垫脚石。
倘良心未泯,寻回来更不该不容分说就冲她拳脚相加,她最是鄙夷只会欺辱女人的男人。何况这人还是个习武的练家子,一眼就能看出功底不差,凭他的身手,挽她免于受伤实是易如反掌。可他该出手时不但没出手,这刻竟下此狠手。
看着脚下的女人忽然激起生气,耶律隆绪眸色浓沉。看来这女人刚才看到了他的脸,且还记下了,事后就留不得活口。
“女人,你是宴春阁的贱婢?”问着,他袖中软鞭已待出手。
一个男人狠佞已是惹人厌,却还跟个毒舌妇一般不知留口德,永宁凤眸一挑,越发来气,忍了忍,还是压了下去。
看她瞋怒,却又不礼不睬,垂眸就走,耶律隆绪再次挡在先:“小王几时允你退下了?”
他掌下劲风袭来,永宁绊了个趔趄,堪堪避过,耶律隆绪的掌风擦着她面颊带过,露出了她半张红红褐褐的脸。
“女人,你……丑女人!”转瞬他立下跳开了身。
永宁背抵着石池,微怔,手抚上右颊,旋即释然,心知是她脸上的那层面皮吓退了他,唬的他活像白日见鬼。这面皮是临来汴京前**,不晓得孙广从何人手上弄来的,贴在脸上如不细看足以乱真,乱人耳目。
孙广自是用心良苦。南唐亡后,有不少旧臣投诚宋庭,那些人不比孙广是为更好的保全她而甘任武强都监,但多也为保命才做降臣。怕只怕会有人识得她真貌,慎重起见方出此下策。永宁倒不介怀,不过是副皮相,自古红颜多祸水,一路上顶着这张素净的阴阳脸反而松泛不少,不曾想这面皮竟还意外助了她,男人果是以色取人,无怪乎女人都要以色事人。
“丑女人,把小王的玉龙子交出来,小王免你一死!”
听听这口气,恁地志骄气盈……她本不欲节外生枝,可有人却咄咄相逼,将她的火气也勾了上来,扭头就瞪向那人:“你这是何话?怎地如斯不知礼数,粗蛮……”
满腹愤懑还没尽吼出,她这一眼瞪过去,楞是怔在了那。
眼前这人,其实还算不得是个男人。论年岁,也就是个连嘴毛都还未长的半大小子,只是长的粗.壮了点……
闹了半天,她竟被个毛头小子给戏耍了。
被他唤作女人不说,还被嘲弄是个丑女人。
羞愤,气闷,不甘,恼恨……一下子都涌了上来。
“丑女人,你笑甚?”
她气极反笑,耶律隆绪黑濯的狭目闪过不耐。
小儿无忌,小儿无畏……永宁咬着牙深嘘口气,暗自宽解己怀,不与这个故作老成的厮儿一般计较,若不是他身量长得有够壮实,起先她晕乎乎的也没细看就把他误当成个男人了。饶是如此,她也无暇跟个不可教的孺子胡搅蛮缠,至于他口中所索的玉龙子,她不知那是何物亦没闲兴弄白,纵是稀世珍宝,如是他弄丢,便与人无尤,又与她何干?
撞上个比女人还难缠的厮儿,惹不起躲还不成么。
贴着石池往旁边再退开一步,永宁抚额作势夺路离开。孰料耶律隆绪反手一扣,却欺上她身:“你个丑女人!小王在问你话!”却是被她激怒。
她退他就进,身后已是退不得身前又进不得,逼的永宁怒上心来,亦不再示弱:“起开!”
斥罢,她颦眉垂下了长睫。撞伤她在先,欺辱她在后,此可忍孰不可忍,僵持下去却会因小失大。就算今日寻不见李煜,永宁也不希与这宫里头的哪个人多生纠葛,结下梁子。
怎奈这厮儿的手,手劲儿大的出奇,扣在她腕上的力道使她甩不开,忍痛抬起受伤的臂腕刚要挣扎,她腋下一麻疼,人已被拖向石山后。
“有人来!不欲死无全尸,便莫出声!”寒光一闪,耶律隆绪抽出了插在龙纹底靴里的弯刀,铮亮的锋刃抵上她的玉颈。
惊觉颈上凉凉的薄冷,永宁身子一僵,不敢再乱动,心中越加积满了赍恨。以这等狠厉的身手,愚木如她才会识人不清把他当成个黄口小儿看待。连被挟持了,都还不知他究竟是何人。
在皇家,只有皇太子及赐有封地的皇子才可以“小王”自称。若是赵宋家的皇嗣,行走在宫里何必躲躲藏藏。赵匡胤生前生有四子,长子滕王赵德秀早亡,三子舒王赵德林亦早殇,只次子赵德昭、幼子赵德芳尚活命,赵德昭已近而立之年,赵德芳再有两年亦该弱冠,至于继篡了自家皇兄帝业的赵光义现有的子嗣,其中皇子五人,长子赵德崇、三子赵德昌乃一母所生,次子赵德明、四子赵德严及幼子赵德和长幼相差七岁之大,五皇子中有且只有赵德严当值韶年,赵德昌虚长赵德严一岁,而赵德和刚满六岁,赵德明则年长于赵德昌两岁,赵德崇早及舞象之年。
身旁大半个身子欺压着她的人倘是赵德昌,有母妃李夫人在宫中得**护庇,大可光明正大的出入宫掖,如是赵德明,同为皇子且是最得赵光义疼喜的一个,更无在宫中偷偷摸摸行走之理。换做是生母无名分的赵德严,也犯不着行此见不得人之事。合着他既非赵匡胤遗孤,多半也不会是赵德严等人之一。
时,上元朝会,来汴京的路上便听说,周边邦国也遣使来贺的。南唐已灭,北汉与宋庭战事胶着,听闻大辽近日倒有使臣抵达汴京,当今辽景宗耶律贤的长子听说也未满十岁……
心思电转间,永宁后背窜起一股寒意,恍然正视到,这厮儿的一身行头装束的确与宋人有异。只是,他若为大辽皇储,理当在大庆殿才是,又因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尚在忖度是否该找个话头试探,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这时行近,由那边的竹林茅亭而来,穿行在几步开外的石径上。
这片石山,堆砌的有半人之高,躲在其中,倒不易被人察觉。隔着块块嶙峋的山石,只见刺着宫绣花样的锦缎随风飘舞而过。
永宁僵挺着身,眼角一瞄,不期然而然的瞟见一抹再眼熟不过的颀长身影——束发玉带,帛袍大袖,与往的温文尔雅、气度不凡,伴在三个婢妇人之中一步步走远。
正是她的皇兄。
她心头狠狠一颤,晃怔之余,待欲挣脱开,追上去呶着声唤声“阿兄”时,已然泪眼婆娑,口中咸涩,模糊了那几片翻飞飘远的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