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不相为谋。
耶律隆绪言下之意,大辽与江南,是同道中人。
可是江南已亡。
“国破保此身,当善自为谋”……永宁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心下一阵酸疼,怆恻涌上心头,差点潸然泪下。
李煜缄默不语,仿若石化般。永宁蹙眉低下头,生离死别才不过一年而已,她的皇兄已不似昔年那般丰采昂昂,可想而知,在被俘汴京的这一年多,他整日未少怊怊惕惕,枕戈待日。
风声簌簌,殿内沉窒一时。
李煜闷声不响,耶律隆绪拿起茶盅,一手提托,一手握盖,“嗒嗒~”轻刮了几下杯沿。
永宁下唇咬的紧紧的,委实看不得李煜作难,可她又不能出声。怎奈这厮儿,竟似在逼她的皇兄一般!
“不知少主与大汗何时上路?”茶盅声似乎让李煜回了回神儿。
“明日辰正时辰。”
他顾左右而言它,耶律隆绪淡声回了句,之后又是一阵沉寂。
永宁却是听得心中一紧。耶律隆绪是与她提及了回上京一事,但只道是这两日会回北辽,并没说准几日后动身。想是今晨他离开寝房之后,有去见过耶律贤了,并定下了归期。那他带她来宴春阁,耶律贤岂非也是知情的?
昨夜他救她出水时,她已昏迷,至于他是如何把她弄出宫去的,他不说,她也没闲心追问,一如今日,他既可把她打扮成贴身随侍带进宫,昨夜就有法子将她私掳出宫。倘使他肯相助她带李煜离开汴京城……
突然她灵光一闪,心头怦跳,永宁看了耶律隆绪一眼。若能逃离,江南必是不能再回,而今的天下,北为大辽,江东是为吴、越之地,两国“同音共律,上合星宿,下共一理”已久,都是她敌仇之国,且在赵匡胤攻灭了金陵后,吴越已奉宋正朔,断断投奔不得,而河东十二州乃东汉,亦是北方之国。
纵观天下局势,待逃离汴京后,似乎只能一路北行。东汉地瘠民贫,国力微弱,近几年国势日窘,早在刘承钧继立之时就结辽为援,已奉辽主为叔皇帝,时为汉皇的刘继元,也是个性残暴戾之君,势蹙幸存全依仗北辽。故,欲不为人所挟制,似乎有且也只有北辽才是唯一可安身立命的去处。
只是今下,北辽与宋之间的时局也甚是微妙。不和也不战,似绷着根弦。
江南已被宋吞入腹中,一旦李煜不知去向,宋.庭.上下岂会轻易作罢,待到那时,天下势必挑起战祸,北辽会否护李煜安平,尚是个未知。无利不起早,上元宫宴上耶律贤所吟的那首《题乌江亭》其实就是诵与她的皇兄听的,时下李煜之于北辽而言,还不是烫手山芋,至于它日情势会怎变,也只好且行且走了。
不过,如想求得北辽从中相助,怕是不可避免的须得全盘托出她是江南亡国公主之事,倘若耶律隆绪真欲带她一并回上京,此计倒不失为上上之策。事到如今,也唯有再赌一赌!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赌上她的命,也赌上她皇兄的命,纵使在逃离汴京之后,逃去了北辽庇护之下,不见得北辽就会借兵与她复仇,有朝一日未必就能复国,她及她的皇兄说不准同样还会受制于人,甚至会像在这里一样再被幽禁,至少北辽不是灭她家国之地。
心念急转间,永宁半晌忖度,坐定决意:“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稍顿,她方接着哑声吟哦道,“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这首阙词,是周娥皇从厚殡殓附葬山陵之后,李煜为周娥皇所作的挽词,所知者不多。周娥皇病故后,李煜多次独去瑶光殿,瑶光殿人去楼空,琴在人亡,李煜睹景伤情之下,便作此词,还是她为其题笔取作《感怀》。这宫中少不了耳目,此词即使被人窥听去,料想一时半会儿也无从查起。能听懂的人自是能会意,听不懂的人也非是她所在乎的。
果然,李煜猛地抬起头,直直望向了她。
永宁心头狂跳,缓缓抬眸,迎对着他满眼难掩的惊惑,她冲着李煜泫然而笑。
黄氏立下也瞠目看向了她,张了张嘴,却没吐出一字。
相见欢,未语泪先流。
四目相交,相顾无语。李煜慢慢站起了身,眼底交集着喜诧。
他认出了她,认出了她是他的永宁……永宁越发无语凝噎,口中咸涩,不觉已是泪流满面,想要走向前软糯地唤一声“阿兄”,却定在了那儿似的迈不开步子。
“齐王至!”
她还没唤出声,就在这时,一道通禀声颇不是时的从殿外插入。
四下的气氛为之凝滞。
“重光,本王今儿带了上好的美酒,与你品上一品!”
人未到,声先到,赵廷美朗笑着而入,身后跟着卫寒,手里提着两坛皇封御酒。
“本王不请自来,可是来的不是时候……”环睇殿内人等,赵廷美止步在门边。
永宁胡乱抹了把脸颊,低下了头。今日这人确实是不速之客,但这世上的事儿,又何来这般多赶巧的事!
“齐王贵脚踏贱地,重光不胜惶恐。”凝了眼她,李煜一怔过后,转而恭迎上前。
赵廷美长眉微拧:“重光这般说,可是与吾疏远了!”
“齐王折杀我也。”李煜应的有些心不在焉,整个心思还停在刚才那一瞬。
“宴春阁堪媲美世外桃源,若不是在宫中,本王都欲夜夜留宿其中!”赵廷美谑而不虐。
“是重光失言……”
正如赵廷美所打趣的,宴春阁位落宫城中,岂可以“贱地”二字称之,李煜也是一时慌措,言不达意。
有李煜在前应对,永宁极力平复着心绪,还分出一分心思瞅了眼耶律隆绪,只见他还坐着身,神定气闲,倒是面无异色,刚刚她与她的皇兄还没来得及相认出口,也不晓得他能猜出几分。
赵廷美语笑喧呼,耶律隆绪坐而不语,氛围叫人觉着古怪。
来者皆是客,李煜本该尽东道之谊,但在上元宫宴上,赵廷美也在席,识得耶律贤父子,他是今刻才知那日与耶律贤同席而坐的胡儿实非北辽皇胄,却不知赵廷美对此究竟知悉多少。
待李煜同赵廷美说笑毕,耶律隆绪方不疾不徐的起身请辞:“齐王好雅兴,文殊奴便不扰齐王饮酒作乐了,就此别过。”
看他言罢就提步,永宁不由迟疑,落后了一步,她跟李煜还有很多话要说,就这么走了,岂非白来一趟。
“少主何必急着走,不若坐下来,共饮一杯!”赵廷美霁颜相向着耶律隆绪,似毫不意外,“本王今儿带的,可是皇封御酒!这酒,重光当知,是谓酒中琼浆玉液,好酒之人见了此酒,都会被馋上酒虫来!”
耶律隆绪不为所动:“今日是受父汗之命,前来辞诀。文殊奴不善饮酒,便不扫齐王之兴了。”
“少主要随大汗回上京?”赵廷美这才正色。他这番问话,却使人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上元盛宴上,两国交质之事。
也正是讳忌此事,刚才李煜才多了顾虑,不好贸然道破耶律隆绪是北辽皇胄。
“明日起程。”耶律隆绪所答之词,很是言简。
“如此,本王且在此谨祝少主与大汗,布颿无恙!”
“父汗会亲至齐王府,与齐王拜别。”耶律隆绪慢条斯理道。
“那本王可要在府上设宴,好生为大汗饯行才是!”
他二人载笑载言,永宁与李煜相视一眼,心下同是了然,看样子赵廷美竟是亦早知眼前之人才是耶律贤之子。
难怪这厮儿不受她威胁,原来他是大辽少主的事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有些事,反而是她被蒙在鼓里,一直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永宁忽地有些闷闷的感觉,她自以为是的算计着这些,却忘了算人者人亦算之,今日这事,或许她本就被人当成了一颗棋子。
“国主!……”
一声曼声娇唤,永宁抬眼看去,一抹青碧色随即映入她眼底,却是小周氏如一团风般步入殿。
小周氏艳妆高髻,望见另有贵客在,就地便垂首行了礼:“妾身见过齐王。”
她群裾飘扬,逸韵风生,欲语还休间魅态毕露,永宁只看了小周氏一眼,就别了过头。
在北逃深州时,她跟孙广、春桃混在一群流民之中,曾亲耳听过那些人众口相传一段流言——“天水碧,天水逼,天亡江南时!”……小周氏今日所穿的这抹青碧色,正就是天水碧。
赵匡胤是天水人,赵氏一族夺取了她李唐社稷江山,可不就是应了这流言,天水碧即江南亡国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