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永宁昏昏沉沉躺在一张毛毡上,身上的衣襦已干。
身下的毛毡,还沾有小片的湿漉,她动了动身子,身底硌得慌,有些胸闷燥热。可以凿定,这不是在她的寝房。
幔帐撩起的紫檀木榻上,坐着个人。房中晦暗不明,那人模糊不清。
看她扭过头,那人坐在那也没动。不知哪来的火光一跃一跃,一星火光映亮了他的脸。
那双狭目,细而长……
永宁呼吸一滞,猝地被自己呛得咳了起来。在那片山石夹缝间,她见过这双发亮的眼睛!
可那是一双鸟眼……是了,定是她看花了眼,当时她只顾惶懅,并没看仔细了。
永宁咳得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般疼,那粗哑的咳声,连她自己都听得打了个愣,她的嗓子似乎破了音。
“女人……”耶律隆绪狭目微闪。
她极力平缓气息,贝齿紧咬住红唇,果是这厮儿!
四目相对,房内突然静了下来,静的诡异。
“噼啪”一声轻响,似是干柴燃烈了的声。
“不允这般唤吾!”
永宁嗔瞪他,嗓音粗嘎,瓮声瓮气的难听极了,莫名的就赧红了耳尖。
耶律隆绪睨她一眼,看似在沉思何事:“女人,你是宴春阁的?”
永宁怒上心头,这厮儿是要成心惹恼了她。小小髡发胡儿,却在她面前以小欺大,唤她女人,岂非折辱她。
她不答,耶律隆绪只当她是默认了:“过两日,小王便随父汗回上京,明日便问那江南国主讨了你……女人,你随小王同回大辽。”
永宁听傻了眼,这厮儿在说什么浑话?听他言下之意,莫不是欲礼聘她为妻……
“你,你是北辽之子?”她晕乎乎地问了句,话说出了口,才觉得是多此一问。就算旁人不知情,她也该晓得,这厮儿才是辽主耶律贤之子,那日在升平楼盛宴上,那个与他年岁相仿的胡儿,虽身着赭黄长袍,却并非北辽皇贵。
有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耶律隆绪对她的问话显是也不感兴:“女人,你欠小王一命。”
迎着他眼底的玩味,永宁凝眉,这厮儿太过难缠,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小王听说,为鬼为蜮,赤目黑面,尖牙利爪,形状可怖至极……为拖你出水,小王可受了伤!”
见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说着,低头解开了扣在左衽上的纽襻,永宁不禁嗔目切齿,这厮儿臂膀下是有道伤口,似为利矢所致,但绝不是才受的箭伤,纵便因救她,最多也就是裂了旧伤而已,却妄想欺她欠下他活命之恩。
“牛鬼蛇神何所惧,大死之后,必有大生,魑魅魍魉徒为耳!吾落水,不也是拜你所赐?”她白眼相向着他,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你莫忘却,那日亦是你,害吾滚下了土坡,吾也一身的伤!”
她跟他算旧账。真要辩个是非曲直,当是是愧欠她,绝不是她欠他。
耶律隆绪斜了她一眼,这女人牙尖嘴厉,比他那匹赤菟还难驯服,他连威带吓,她竟也不怯惧,他的汉人夫子还说中原娇艾多柔心弱骨,难道他碰上的是个怪女人。
明明长相不丑陋,却弄了张红红褐褐的丑容吓人,在石池那,他从她腰际抽回软鞭之时,才发现她换了张清丽可人的脸。
“这是何物?”抓过搁在榻侧的那张面皮,耶律隆绪随手往前一扔。
永宁抬眼看过去,细看了眼那团皱巴巴的物什,脸色一变,抬手就往自己右颊摸去。
看出她神色有变,耶律隆绪玩心大起:“此物极招小王嫌恶,脏兮兮,不若掷入炉中。”
榻侧几案上,置有尊灰陶莲花香炉,炉身达五层之多,瓣瓣莲花片片向上,错落有致,格调大气,其上浮雕的瑞兽传神,缕缕青烟从炉盖上昂首长啸的龙马口中徐徐吐出,灵溢庄严,一看便乃上品。
永宁却没闲情赏略,看着他拿下炉盖,挑起那张面皮拈在指间,他一松手,手上的面皮顷刻就会掉入香炉里灰飞烟灭。她恨不能立下冲过去,一把夺过手,可刚一动,便觉手脚乏力,肩酸腰软,竟提不起半点气力。
而她身下的毛毡,竟也随她晃悠了几下,永宁低头一看,刷地煞白了脸,这毛毡竟是架空在四盆烈柴之上!
盆中火焰跳跃,火星四溅,刚刚的火光还有那“噼啪”声,便是焰中干柴所发出。难怪她直觉异样燥热气闷,原来这厮儿竟将她置在了火架上烤。他救她出水,难不成就等着把她活活烧焦……
“你究欲何为?”
她忿忿怒嗔。
“随小王回上京。”
耶律隆绪闲闲的晃了晃手上的面皮,拿它扇了扇香炉缭绕的烟气祥雾。
“恕难从命!”
永宁咬牙,瞋目叱之,急赤白脸,往回缩了缩身子。
她话锋一转:“北辽偷梁换柱,你便不怕行迹败露,图穷匕见?”
耶律隆绪轻嗤:“女人,小王素不畏人威胁。”
当日在升平楼,永宁就看穿了耶律贤父子做欲偷龙转凤,没成想把这事抖出来,这厮儿照是不松口,她这条命还攥在他手心里,如何威胁得了他。
眼见她愤懑气结,耶律隆绪煞有介事的来回踱了几步:“女人,你言之有理。汉人有所谓,‘活人不及死人嘴严也’,说的便是此理。”
永宁窘辱的瞋目切齿,他这是在夸她还是在损她,还是做欲将她灭口……这厮儿是铁了心非戏弄她不可。
如斯者,怎会是她的良人。她怎可嫁与他。
“吾,年长于你。”
她用软招。
“匹夫小谅。”耶律隆绪嗤鼻。
在胡人的风.习中,都有“父死,妻其后母”的习俗,即父死,子可娶母为妻,也有一家的男人合用一妻之说。早在西汉时,昭君出塞,呼韩邪单于死后,王昭君就从胡俗,复嫁了其子。如此有违伦常之事,胡人都做的出,更别说只是年岁之差,又怎会介怀。
永宁绞尽脑汁:“吾是祸水。”
“红颜祸水?”耶律隆绪面露鄙薄,“夏之妺喜,商之妲己,西周褒姒,春秋息妫,皆祸水……女人,比之你,如何?”
永宁气结,凤眸圆瞪,这厮儿总是轻易就能挑怒了她。她自是不能与那些女人相提并论,相媲美。
可她也没法跟他坦露,她实是亡国之女。尽管亡了江南的那场战祸,非是为她而挑生。
好会儿僵峙,她忍下心口激起的隐隐绞痛,慢声低语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你非吾良人。”
睨注着她,耶律隆绪似懂非懂的默没作声。永宁垂下眼眸,意切言尽的接着说道:
“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侍二夫。吾,已是有夫之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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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府。
赵廷美斜倚在软榻上,听罢卫寒所禀,薄唇牵起谑浪:“此事可是你亲眼所见?”
“正是。”卫寒回道。
赵廷美坐起身,示下侍在旁的四个美妇退下。耶律隆绪竟把那丑婢掳去了晋王府,那小婢倒真是个招人怜的,来京才三两日,就跟招蜂似的招惹了宫里好些个人的眼。
昨夜他跟宛瑶在宫里密约,那小婢也冒了出来,一见是她,他的确手下留了情,宛瑶还为此吃味不已。
他的铁扇,只要出手,从未有失过手。
昨夜还是他头回手下留情,在出手后,腕力偏转,打偏了方位。
且连聿珩都跟着暗中出了手,看上去与那小婢很是相熟的样子。
赵廷美呷了口茶:“可有查出,聿珩何以出现在那?”
聿珩乃宫中侍卫之首,大内三千侍卫听从于他调遣。赵匡胤在位时,聿珩就已成为统领,赵光义登基后,也没能动摇他在侍卫营的威望。
卫寒低头不语,那便是事情毫无进展了。赵廷美未多做诘问:“聿珩此人,乃文武全才,射石饮羽,穿杨射柳,百发百中……宫中那十位诸班直,早些年亦由他挑选,一手训练而成。如此一个万人之敌之人,做事岂会让人有迹可查。”
倘要查起,还得从那小婢身上着手。
赵廷美微眯了眯眼。那日在升平楼,赵德芳不惜与李夫人母子三人翻脸也要袒护那小婢,那小婢却与他不相熟,反而对李煜别有情意。只是没料及,她竟有胆气独闯宴春阁,上元盛宴过后,赵光义可是差了近半数御马直严守宴春阁。
不光是宴春阁,晋王府外同样也调了支禁卫。那日宴散,他盛情相邀耶律贤来齐王府把酒,次日一早儿,赵光义就命王继恩出宫传旨,耶律贤及北辽来使皆入住进了晋王府。
此举无非是想挟制耶律贤与他齐王府结下深交。至于宴春阁,耶律贤也大有与李煜交好之意,不然,也不会一再暗探宴春阁。
看来,欲早日谋就大业,他还须多费一番工夫。北辽不会是以弱交和、甘于俯首称臣的小国,不会与大宋久和,时下却还不为敌,但江南已然是盘中肉,盯着这块肉骨头的人,可不止他齐王府一方。
“你且交代下去,之前的部署,先行延后。非本王之令,不得擅动,违令者,处之。”
“是。”卫寒凛声而退。
朝局即将生变,坐收渔人之利可比参与这场鹬蚌之争有热闹可瞧,赵廷美击了记掌,退下的那四个美妇端着美酒佳肴姗姗步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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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艾:年轻美貌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