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最为悠闲的是初夏的傍晚。晚风清凉,吹拂着枝柳与桃花。几位年纪相当,认识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坐着小木凳,在赵家村口的柳树下认真而又严肃的下着象棋。
“刘道师来了啊。”
刘十口面对村民们的问好,笑着脸一一回应回去。刘墨初次下山,怕人,只好躲在师父的背后,小心翼翼的探出半颗脑袋,好奇打量着眼前的村子。
之所以称呼刘十口为“道师”,是因为淳朴的村民认为直呼“道士”显得太过不敬,幸好村里的私塾先生出过远门,也懂得些之乎者也,便以“师”代替“士”,才有了现在的“刘道师”。
“道师,上次我家娃中邪,多亏了您用法术救了他,这是我们当家的一点意思,您就收下吧!”村口一位不知等了多久的中年妇女,见到刘十口走来后,兴高采烈的小跑过去,递上手里筐篮刚摘的鲜桃,也来不及抹汗,就这样站在那里。
刘十口没拿拂尘,只是象征性的摆了个道家礼,便毫不客气的连筐带篮一起收下。
待到农妇跑远了,刘墨这才在背后小声说道:“好不羞耻。”
刘十口敲了刘墨小脑瓜一下,轻轻说道:“经人世而知人世,出人世方可为人世。”
刘墨听不懂,便皱了下灵巧的琼鼻,惹得旁边几个正在过家家的小屁孩一阵目眩神驰。
“看到没,她是我娘子!”其中一个大点的男娃远远指着刘墨说道。
“你不是有二妞了吗?”当中,一个没眼力劲的小孩指着正在玩耍的小胖妞说道。
“那我休了她。”说着,大男孩果真拿起树枝在地上划拉起来。
“呜哇!!!”二妞一见,便毫不客气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小女娃嗓门大得很,竟连柳树下下棋的大爷们也纷纷侧目以示。
“今日,我李独活,以地为纸,以树为笔,休书一封.....”
男孩撅着屁股,左手握着树枝,用着稚嫩的手法在书写着,右手咬在嘴中,眉头紧皱,似乎在回想下一个字应该怎样下笔。
女娃的哭声越来越响,人也越聚越多,在大男孩写好“休书”之后,也终于引得一声“河东狮吼”从头顶传来。
“李独活你个兔崽子!欺负俺家娃欺负上瘾了是吧!前几次都让你个臭小子跑了,今天好不容易让我逮着了,看老娘我揍不死你!”
那名叫李独活的大男娃抬头望去,赫然发现前面有个站立着的“猪”,在他脸上投下大片阴影,顿时大惊失色。
“不好!快跑!”
话未说完,早已不见男孩的踪影。
“奶奶个腿滴,你给老娘站住!”,“猪”迈起两只粗腿就追了上去,远远看来,仿佛有千层波浪在她身上铺展开来。
这番情形,在其他村民眼里见怪不怪,平均每三两天就会上演一次,早已没了新鲜感。
不过,坐在村口气定神闲下棋的老人们,却每当这时候便会不厌其烦议论起赵独活有些凄惨和造孽的身世。
“独活,独活,造孽啊,起了个这么毒的名字。”一位老者握着手中刚吃下的棋子,叹息道,“唉,当年赵散枝本也是咱们这一辈中的厉害人物,却没想到,暮年之光,仍是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唯独剩个孙子,也是从小苦,弄得这孩子一肚子的怨恨攒到现在。”
坐在对面的另外一个老人,捋了下胡子,脸色一甩道:“哼,就那老家伙的德行,后代要是有福,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了。不说别的,单就当年他在我和小翠中间插了一脚这件事,我就能记恨他一辈子。别看他现在躺在床上装可怜,实则都是早年积下来的,自己作的,怪不了别人。”
“就是独活这小孩,不该啊。”
“前些天看见他在路边捡牛粪,被外来的一群小孩给揍了,还将他捡好的牛粪,混了水,泼在他身上。我问他捡牛粪干嘛,他说他想种地,种点菜吃,他好久没吃到新鲜的菜了。”
说到这里,那个老人便不忍心地继续往下说了。
“同是姓赵,有些人风光满面,有些人猪狗不如啊。”
......
且先不说这边的骚乱,单说那对师徒进了村子以后,有不少村民特意前来向刘十口道谢,各自家的农物更是层出不穷。
刘十口一边忙着往身后背篓里装接过来的东西,一边笑呵呵的说着“不用客气。”
有这么多生人围在周边,刘墨向后缩的更是厉害,就差没躲进师父的白衣长衫了。
“哟!刘道师,什么时候生了个娃啊?”有眼尖的村民发现了正在低头躲藏的刘墨,便好奇问道。
说一个道士生了娃,这绝对不是村民故意开的玩笑,而是在这穷乡僻壤中,他们根本不懂道教所谓的繁文缛节,倒是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在他们看来,本应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是来了个和尚,也只会奇怪为什么会是秃头。这不前两年还有媒婆打算给刘十口介绍个闺女,被后者当场拒绝。
“这我徒弟,前几年在山里遇到的,因为太小,所以就领没她下过山。”
“好可爱的俊闺女!刘道师好福气!”
刘十口听着旁人的夸赞比赚了十两银子还要开心,而刘墨害羞的直接钻进了他的衣服里。
“如果俺家有这么俊俏的闺女就好了。”
“是啊,是啊。一看就好生养。”
刘十口咧了咧嘴,村民朴实是朴实,什么样的话都敢往外说,他见过两个村妇吵架,越是少儿不宜的言语,俩人就越是喊得大声,毫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
“对不住了各位,今天小道有事在身,暂且不算命。”刘十口在嘴角抽动了几下后,终于忍痛放下这么好的赚钱机会,将村民们给送走。
“都走了,出来吧。”
一尘不染的白色衫褂下,露出双黑漆漆而又灵动的大眼,长长的睫毛眨了几下,在确定没人之后,终于从里面钻了出来。
“师父。”
“嗯?”
“你该洗澡了。”
“......”
白木家在北头,靠着河,门前有棵非常粗壮的老柳树,听说是很早以前从村口那棵折来的枝子插养而成。村里的老人都说那儿的风水好,是个福地。
一语成戳,当初给小儿子起名的那个道士,这几年名气是越来越响亮,白木被前者看中要收做徒弟的消息不胫而走,村子里不少人都因此特意与他家拉拢关系,逢年过节,那门槛更是被踩下去半截。当初夫妻俩还在为哪几两银子收少了而懊恼不已,如今,却是在攒着钱两,借此机会好好与那位道士攀攀关系。
其中,有不少人想着自家娃也要拜刘十口为师,但,奈何后者硬是摇头婉拒,推辞了不知多少银两,失眠了多少个夜晚。都是钱啊。
今天的白家比往常格外热闹,因为算着日子,刘道师就要在今日,收白木为徒。这使得白家不到晌午时分,小院里便挤满了人,连平常拉着脸不近人情的村长,现在也是坐在屋前,笑着和白木的父母聊起家常。
夫妻俩心里可是乐开了花,眼角瞅着远处正襟危坐的私塾先生,暗自庆幸当初没答应他要免费收做学生,前者脸皮也厚,硬是要教白木识字,天天上门找儿子讲“之乎者也”,赶都赶不走。
“村长,这茶喝的还可以吧。”白庄田笑眯眯的问着坐在旁边的老人。
老人端着早已喝腻的茶水,点头说道:“可以,可以。”
“那等会还请村长您在刘道师前多多美言几句,夸夸我家娃。”
“白木这小孩啊,老夫打心眼里就喜欢。你看他那聪明伶俐的劲,啧啧,想想都爱不释手啊。这个你都不说,老夫也是要可劲夸的。”村长缕着胡须,笑道,“就是我家孙女的那件事......”
夫妻俩相望一眼,都是满眼的喜悦,先不说和村长成亲戚,但就他那孙女才五岁便透漏出的水灵劲,瞧着就让人喜欢,全村人哪家不绞尽脑汁想娶回家做儿媳?这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两家子相谈妥当,当然是皆大欢喜,旁边白木的大姐二哥伸着耳朵听到后,招呼宾客们也更加起劲,满院子的齐乐融融。
就在众人寒暄之际,忽有人高呼:“刘道师来咯!”,顿时落得满院寂静。
白衣不染世俗尘,举手投足道自真。
刘十口轻缓挽起袍裙的下摆,迈过木头低槛,又轻轻放下,单掌中举,做了个揖,声音低沉而厚重道:“今日刘某收徒,承蒙各位乡亲父老看得起我,都放下手中农活,赶过来捧个人场。此情刘某记在心里,他日定当报还。”
“唉~!刘道师,你就不要见外了,这些年来,你为咱们村做的还少吗?那些个恩情,咱们这些个粗糙农家人嘴上不说,但都记在心里呢!不要说今日为了你开门收徒,大家伙都特意前来恭喜道贺,就算是寻常时候,老朽我也是要献上薄礼,以示感谢啊。”村长赵里明率先起身,笑眯眯的开口说道。
“是啊,是啊。平常刘道师对咱们照顾的很,今日来这里给您道喜,是应该的。”
“对对对!刘道师,您就不要见外了。”
村长的一番话语,引得不少村民急忙跟着附和。
刘十口顺着人群分开来的道路,慢慢走向前头,又和村长寒暄了几句,接过旁边白木的哥哥白顺生递过来的淡茶,挨着村长轻轻做下。
村长笑呵呵的和刘十口聊着家常,眼角无意的撇了几下后者的身后站着的一位女童,问道:“这是?”
“这是我徒弟,叫刘墨。”刘十口解释道,“才五岁,太小,所以之前就没让她下过山。这次呢,就一块带她下山来看看,顺便见识见识世面。”
“徒弟?”村长话语里有些疑问,但也没有继续深究。这就是有些人活出来的聪明。该问的不该问的,人家心里清楚地很。
院子里其他人就不一样了,一个个地睁大眼睛,很稀奇地打量着这个又白又嫩,长着双秋水明眸的小女娃。
刘墨怕生,头一次见到这种阵仗,硬是蹲在刘十口的椅子后面不肯出来,惹得村民们哈哈大笑,觉得太可爱了。
坐在那头的白木父母也瞧见了,俩人低着头,不知道又在嘀咕着什么。
“白木还没回来吗?”刘十口一边把钻到后面的刘墨拉到旁边白顺生特意搬来的小凳子上,一边回头问道。
“哦,他出去放羊了,这个时候估摸着也快回来了。”白木的父亲急忙回道。
刘十口点点头,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袋,抬手递给白木父亲,后者接过来,摇了摇,哗啦啦的响,像是装着银子。
“这是之前商量好的,十五两,您老数数看,缺了我再给您补上。”
白庆福听了后手里一哆嗦,想起当年夫妻俩说的话,个个懊悔的要死,便急忙说道:“刘道师,当年俺夫妻俩没本事,才想要讹...不是,才想要点钱的,现如今托您的福,这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所以您的钱呐,俺们不能收!”
刘十口将递过来的手推回去,摇头说道:“白木毕竟是您二老的儿子,我就这么带走他,心里肯定过意不去,这点钱就当是感谢你们的。”
“唉~不能收,拿着!刘道师,俺们家白木这小子能拜您为师,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拿着。毕竟二老含辛茹苦的将他抚养这么大,理应如此。”
“不能收。”
“拿着。”
.......
这边三人推推让让,那边门口处也传来了熙攘之声,赵里明连忙按下在眼前晃了很久的几只手,讲道:“应该是白木回来了。”
嘈杂的人群渐渐分散开,从里面走出个小孩,穿着破烂,满身泥土,顶着双大大的熊猫眼的他,对着远处坐在板凳上的小刘墨嘿嘿笑着,大声喊道:“娘子!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