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埃洛斯谷口,瑟兰迪尔又策马狂奔了一段,直到望见缓丘间鳞次栉比的树皮屋顶才松一口气。他迅速策马闯进最近的精灵村庄,随便找了户人家停下来——这户院门上悬着青萝图案的家族纹章。男主人听见动静推门而出,面对院子里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历经这一路,瑟兰迪尔与宁斯洛斯都是一身尘泥血染甲衣。宁斯洛斯更是彻底昏迷过去,完全靠瑟兰迪尔抱扶着才不至于跌下马来。
“请为我找一名医生,救救我的同伴!”瑟兰迪尔在马背上急切地朝对方恳求。
精灵愣怔一下赶紧回头,用南多语朝屋内说话。很快,一名浅棕色发色的小男孩闻声跑出,与父亲交谈两句后又一溜烟出了院子,看来是去请医生了。瑟兰迪尔长出口气,这时屋主人过来帮忙,把昏迷的宁斯洛斯从马背上接下来。
“他伤得很重,我抱他进屋里躺下。”好心的精灵用辛达语对瑟兰迪尔说。
瑟兰迪尔点点头,自己也翻身下马。但落地的一刻他眼前一黑,如果不是马儿扭头用力撑了他一下,他大概会直接跌倒。喘口气站稳,瑟兰迪尔感激地拍拍坐骑的脑袋,之后咬一咬牙,尽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走进屋。这间住所温暖而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编织成藤萝花纹的羊毛毯,桌柜上到处陈设着精致的银器——看来绝不是普通农户。瑟兰迪尔四面打量,忽然发现自己伤口滴下的黑血弄污了毯子,赶忙抱歉地按住胁下。
“你也受伤了?”回到门厅的屋主人问。
“我……受了一点轻伤,不要紧,”瑟兰迪尔回答,“谢谢你帮助我们。”
“你们遭遇了什么?”屋主人说着走到桌边,为瑟兰迪尔倒一杯热饮料,香甜的味道顿时散入空气里。
“如果您方便觐见奈恩维领主,请尽快禀告领主阁下,”瑟兰迪尔说,他猜测对方是位南多贵族,“半兽人侵入了欧西瑞安的北方边界,埃洛斯谷口变得不再安全。还有,蓝山的矮人大军正在入侵多瑞亚斯,美丽安环带已经失效。”
听到“半兽人”这个词屋主人已露出不安,等听完更是满脸惊愕,“你是庭葛王的使者?来向我们领主要求援兵?”
瑟兰迪尔微微低头,说:“多瑞亚斯的确遭遇了危险,但我只是一名普通士兵,恐怕并没有那样的资格。不过我想,领主阁下会希望尽快了解目前的局势,也会有自己的决断,所以把这些消息告诉你。”
这时屋主人已经完全恢复镇定,同样猜测着瑟兰迪尔的身份。他正交谈的精灵还很年轻,眼神清澈而诚恳,和重伤的同伴一样穿着灰色粗布的士兵制服、披挂软甲。但与朴素的穿着、礼貌的举止形成对比的,是一身无法掩饰的优雅与锐气。主人沉默一刻后说:“我会去觐见领主。但现在,还是由我领你进去休息吧,我的妻子正在照顾你的同伴。”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马儿嘶鸣的声音和另一匹马的响应声。瑟兰迪尔转过身,见一名提着药箱的医生正和刚刚见过的小精灵一道正从马背上下来。
“快请进,医生!我家有位受了重伤的精灵需要你!”
屋主人忙将医生迎进内室,瑟兰迪尔也跟着进去。内室的窗户小一些,光线也差一些,但已经特意点着了足够多的蜡烛方便医生工作。炉火熊熊燃烧,把房间烤得很暖,可惜躺在绿色帐幔里的宁斯洛斯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血色。医生打开药箱取出各种器具,由守在床边的女主人帮忙,很快为宁斯洛斯取出了体内的箭矢。等查清伤口的状况,医生充满怜悯地说:“他被伤到要害了,而且矢尖上有毒。我救不了他,他已经到了弥留的时刻。”
“真的没办法了吗?”
瑟兰迪尔一直满心焦虑地旁观医生工作,此刻不甘心地问。医生的回答是遗憾地摇摇头,无声地叹息。想到为了救同伴梅博隆至今生死未卜,付出巨大的代价却换来这样的结果,瑟兰迪尔顿时觉得胁下疼痛加剧,竟有些站立不住。他摇晃一下扣紧手边的方桌,痛得无法直身。医生转头看他,目光即刻落在他紧按伤口的那只手上。
“恐怕请领主阁下的御医来,也会和我一样对你的同伴束手无策。不过也许……”医生说着走到瑟兰迪尔身前,将他染满黑血的手移开。检查过那处严重撕裂的伤口,医生抬起头,眸光扫过精灵年轻俊秀的面孔、因忍痛而紧皱的眉和怀着重重心事低垂的眼睛,最后叹口气,带点感慨地说:“也许我还来得及救你,你中了同样的毒箭。”
被医生提醒,瑟兰迪尔的眸光一刹闪动,兀地抬起视线。
以为他在害怕,医生安慰说:“还好矢头早就被你自己拔出了,而且也没有伤到内脏。现在保持绝对静养的话,毒性可能会停止扩散。我没有完全的把握,但会尝试调一些草药帮你压制毒性。”
瑟兰迪尔直视着医生,右手却在背后反握了握布包。感觉到里面宝钻项链还在,刚刚困住他的迷茫无措似乎都消失了,精力又回到他的身体里。他撒开桌角,慢慢走到宁斯洛斯床前。注视一回同伴,他转身对屋主人说:“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吗?我现在得离开,想把同伴暂时留在这里。之后我会尽快找人来接他,能请你在这段时间里继续照顾他吗?”
主人面露犹豫,“答应你没问题,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同伴。可你真的要离开吗?”
“对,我必须继续赶路,”瑟兰迪尔见对方答应不禁松口气,接着又转向医生,“谢谢你帮助我们,我找人来接同伴的时候也会送出诊费过来。”
医生的表情由错愕变成微怒,“你会死的!要是继续骑马的话。”
“我并非故意忤逆你,医生,而是真的有理由必须要离开,”瑟兰迪尔诚恳地看着医生,“我想请你不要放弃我的朋友。如果真的无法救他,至少照顾他到最后一刻。我和我的辛达族同胞都会对你无比感激。”
医生反复打量眼前的精灵,面上的怒气渐渐变成疑惑,又变成无奈,最后竟表示同意地点点头——对方以和年纪不相称的镇定与思虑周全说服了自己。“我会为你包扎,止住伤口出血,”医生说,“但不久你就会明白,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用。”
瑟兰迪尔朝医生感激地低下头。
这时屋主人再度开口:“看来你是有什么非要亲自去处理不可、无法托付他人的秘密。我当然没有权力过问这些或者阻止你离开,但还是冒昧地想知道你和你同伴的名字。”
“请不要说冒昧,你应当知道的。十分抱歉,给你和家人带来这样大的麻烦。”瑟兰迪尔回答。
一小时后,瑟兰迪尔与仍然昏迷的宁斯洛斯最后告别,驾马离开了大屋。站在屋檐下望着马匹远行的背影,小精灵握住父亲的手用南多语问:“我们还会再见到他吗?我觉得他像诗歌传说里的人物一样勇敢。”
“也许吧,”他的父亲回答,“你可以先记下他的名字。如果他是那样的精灵,绝不会默默无闻。”
小精灵抬起头,眨眨眼,“我已经记住了,父亲。”
从正午到傍晚,瑟兰迪尔一直疾如星火地向南策马疾驰。不曾计数的精灵村庄与村庄之间连绵的森林和农田都从他身侧飞掠而去。骏马跑得大汗淋漓,但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不曾稍事停歇。等到暮色再度降临,磅礴的流水声在黑暗中传播四野,阿督兰特河终于近在眼前。绿岛嘉兰像一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七河之地。自从二十几年前贝伦与露西安移居到此,岛上便营建起漂亮结实的尖顶建筑、引水造出许多蓝色的喷泉池,各种树木花卉之间点缀着纯白大理石的拱门与优雅的雕刻。所有人只能经由一道长桥进入小岛,不过平日也并没有谁来打扰岛主人。
坐在二楼的卧室窗边,露西安正梳理自己披散的黑色长发。她明亮的眼睛眺着远处闪动粼粼波光的流水,唇边轻唱着歌谣。夜色笼罩的阿督兰特河显露出和白日不一样的温柔面貌,许多事物都有这样的两面——如同那只抚在她肩头的粗大却蕴含温柔的手。露西安回眸,朝自己刚刚洗浴完毕的丈夫现出笑容。
“小家伙们都睡着了吗?”贝伦问。
“埃卢瑞和埃卢林两个在床上还打打闹闹,只有爱尔温肯听母亲的话钻进被窝——迪欧宠爱她胜过两个儿子,不是没有道理。”露西安说着站起来,踮起脚尖亲吻丈夫长满胡须的下巴。
“但他们再淘气,只要听到祖母的歌声就会乖乖闭上眼睛,不是吗?”贝伦搂住妻子说,“世上再没有任何事物比你的歌声更美、更动人,我第一次听到就再难忘怀。”
两人在窗前紧紧依偎在一起,尽管神谕已注定他们只能享有短短数十载生命,平静幸福的生活仍让他们感到满足。在嘉兰岛的家园中,他们孕育诞下了庭葛的继承人迪欧。又如一切普通的人类父母一样,催促儿子早早娶妻,诞下孙子与孙女。在魔窟中的冒险与生离死别,真正已成为他们前世的遥远记忆。过了一会儿,露西安突然从贝伦的怀中直起身,目光闪烁地眺向窗外,她见到一点白色的影子于河对岸的小道上若隐若现。
“有客人来到嘉兰岛了。”露西安疑惑地说。成为凡人后,她身上继承自迈雅母亲的预知能力和强大的魔法都消失了,但目力仍然比她的丈夫更强。
“我会亲自去桥边看看,你在这儿等我。”贝伦毫不怀疑妻子的话,立刻回应说。
露西安取一件外套帮助独臂的丈夫穿上,送丈夫走出房门时,眼中闪过莫名的担忧与恐惧。“如果是我父亲的使者,请他到大厅里休息,我会跟着下楼。”
“别担心。”贝伦安慰妻子说,跟着吻了吻她的额头。
到达长桥边,立刻有守卫的精灵向贝伦报告,他们也监视到和露西安所见同样的情况。贝伦于是一动不动立在桥头,决心等待即将到达的客人。终于,轻而急的马蹄声打破水流单调的哗哗声自河对岸传来。一匹纯白的骏马如黑夜里的魅影穿梭于河岸小径,又猛地一转马头风驰电掣般踏上长桥。贝伦没有闪躲反而迎上去,直视着眼前的来客。骏马在抵达桥头前长嘶一声刹住四蹄——大概世上没有几匹马能做到这样高速疾驰后干净利落又平稳地收步。贝伦惊讶地望着这匹宝驹,尽管它浑身热汗,仍旧骄傲地昂首挺立,丝毫不见疲态。而接下来更令他惊讶的是,这匹骄傲的马竟慢慢跪了下来,甩甩尾巴回头打起响鼻。
这时趴伏在马背上的灰色影子才为贝伦所见。背着弓的骑士摇摇晃晃艰难地直起腰,尽管马儿已跪在地上,他滑下马鞍的动作也显得并不轻松,只捂着左胁往前走了几步便跌倒在长桥上。后方的马儿赶紧立起,鼻子凑过去磨搓轻摇自己的主人。“卫兵!”贝伦大喊一声。几名精灵士兵立刻朝桥头而来,他自己也擎着火把快步上前。当看清火光照耀下对方微微发亮的金发,他终于失声唤出“瑟兰迪尔”。
年轻的精灵这时又靠着自己的力量爬起来,腰背佝偻、脚步蹒跚地继续往前。贝伦怀疑对方的神智并不清醒。因为凌乱发丝下的那双蓝眼睛不再像过去一样澄澈灵活,目光只是恍恍惚惚扫过自己,仿佛并不认得眼前的人类是谁,仅仅凭着一股惊人强大的意志朝早已怀在心中的目标走去。贝伦放弃了搀扶精灵的打算,随着他转过身,目送他走向桥头。露西安站在那里,面色雪白地接受自己曾经的侍卫觐见。在瑟兰迪尔屈膝下跪之前,她忽然迈出一步紧紧拥抱了他。
那一晚,瑟兰迪尔再也没有清醒过,贝伦令自己的医官务必抢救濒死的精灵。从瑟兰迪尔身背的包袱里,他和露西安发现了一封由欧瑞费尔书写的简信,从而了解到多瑞亚斯遭遇的变故。当他们看到精灵宝钻被镶嵌在一条美轮美奂的项链之上,又联想起这竟是一切灾祸的起因,都无比震惊和悲痛。当夜,贝伦下令集合军队,晨光未明,便与儿子迪欧一道率军离开嘉兰岛。到埃洛斯附近他们与奈恩维派出的支援汇合了。令贝伦意外的是,率领绿精灵部队的精灵竟然是梅博隆。这之后,联合大军转向西北,全速进发多瑞亚斯。
可惜,他们还是赶到得晚了一点,明霓国斯在前一天日暮时分已经被矮人攻破。虽然大部分百姓撤离了,千窟石殿里还是发生了两族之间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次大战,许多精灵与矮人都命丧其中。庭葛王的宝藏最终被搜刮洗劫一空,矮人们凯旋了,可人数也大大减少。当他们背着沉重的财宝从山脉上下来的时候,阿斯卡河的渡口突然到处响起精灵的号角!一瞬间,箭矢从四面八方对准他们飞来,许多矮人在这第一拨袭击里已经丧命。而即使渡过了河流,等待他们的也是精灵战士的刀剑与长枪。
贝伦亲手杀了诺格罗德城的王。当战事结束,所有多瑞亚斯的财宝全部沉入了阿斯卡河河底,从那时候开始河的名字就改了,变成拉斯罗瑞尔——“金色的河床”。这实在是远古发生的诸多事件里,最令人遗憾又悲伤的一件。这件惨剧永远烙印在双方族人的心里,无法抹去。多瑞亚斯从此受到重创,但庭葛的继承人,露西安与贝伦之子,英俊漂亮的王子迪欧归来了——这个被笼罩在沉沉暮气中的王国迎来了它最后的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