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泽面上现出一抹难堪来,咬了咬牙,祭出自己的法剑,可执剑的手却怎么都稳不住,忽然间,过去在江蓠面前的不堪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起来。
他记得,眼前这个小师姐,在炼气期的时候,就毁掉过他一把剑。如果在人前,对方再来这么一出,那他的颜面可就彻底的一扫而光了。
怯意之后,便是愤恨,恨君羽不给他情面,为了替嫡出弟子立威,用他做筏子,却不曾想过,日后他怎么在众人面前做人。
他也恨江蓠,作为嫡传弟子,她得了九霄峰的传承,占了峰主首徒的位置,连一点儿体面都不曾留给他。只要他在的地方,他这个亲传弟子,就是惹人笑话的幌子。
他仿佛能看见周围的弟子们投来的目光,讥诮、火辣、幸灾乐祸。
他仿佛能听到同门们的指指点点:
“看吧,就算是亲传弟子有怎么样,在正牌传人面前,他和那些杂役有什么两样?”
“不过是从琼州岛那个乡下地方走出来的小修士,在太玄门这正道巨擘的地牌中,还是那个空长了一身华丽羽毛的山鸡罢了,无论如何都变不成凤凰!”
“此子脸皮忒厚,明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资质,就该主动让出那个位置来。现在好了吧,做了九霄峰的亲传弟子,却学不了嫡传心法,又不能拜别人为师,就是个蹉跎岁月的小人命!”
……
这些纷杂的思绪冲撞着他的道心,他的眼底渐渐染上血丝,身体开始发抖,他试图用这怒气平息恐惧,像个真正的男子一样,就算是赢不了,也要堂堂正正的打一场。
可是,这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一点儿战意,一碰上江蓠的剑意,就好像是遇到了阳光冰雪,忽然间融化崩溃起来。
这就是剑意的境界差距了。
徐敬泽用不平之气凝聚出来的剑意,是由嫉恨、不甘心、自卑等负面情绪凝聚而成。
面上强撑出一副愤怒不平的模样,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他所谓的不甘心,多半是小人心肠作祟。因为做了太多不能见光的事情,为了让心里好过一些,才用这些理由敷衍自己的良心。
这种连自己都骗不过的剑意,如何能应付得了江蓠那源自灵透道心,蕴含着吞噬和寂灭真意的剑意呢?
当卑鄙鬼祟撞上坦荡无私,当自欺欺人撞上明心见性,结果可想而知。
只听“叮当”一声脆响,徐敬泽手中的长剑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
那一刻,徐敬泽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他觉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心里头的羞恼和恨怒,如同燎原之火,骤然席卷了他的心防。
眼睛刹那间变成了血红色,他猛地抬头,血红色的眼睛盯着江蓠,眼里溜出血泪,嘴角却咧开状似疯癫的笑容:
“现在,你们可是满意了?师尊,师姐,这下子,你们可以放心了吧?名传四海的九霄峰,再也不用担心因为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亲传弟子,沦为修真界的笑柄了吧?”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承受这些讥讽和屈辱的人,是我呢?就是因为我资质不高,因为我不曾传承九霄剑典吗?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把这个亲传弟子的名头给我?”
“呵,你们有什么好高高在上的,有什么好高人一等的?如果没有顶级的雷灵根资质,没有天生剑骨的天赋,你们的境遇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苍天不公!让有的人生来就有顶尖的好资质,生来就可以高高在上,受尽称颂,就可以什么都不必付出,就得到需要的一切。而如我们这等被苍天遗忘的,就只能活在最底层,为了一丁点的利益汲汲营营,机关算计,到头来,还要被人冠上一个不自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名头。可是,凭什么呢?”
他越说越激动,灵力也随之紊乱起来,皮肤上的血管一根根鼓了起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裂开。
这是走火入魔之兆。
江蓠的神色依旧淡淡的,始终不曾有变化,打哪外放的剑意向着徐敬泽聚拢了一些,却不知为了伤人,而是为了以浩然剑气,压制徐敬泽身上蠢蠢欲动的心魔。
君羽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看上去既不意外,也不恼怒,更没有什么失望之色。
等徐敬泽都说完了,他才道:
“其一,你这个亲传弟子的身份,不是本君送你的,或者强加给你的,是你们徐家三番五次开口,主动求来的。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就别连一点儿承担后果的胆子都没有!”
“其二,九霄峰的历代门人中,不曾传承九霄剑典的亲传弟子并非只有你一个,本君给你这个身份,不是为了折辱于你。你觉得,对于你一个筑基期修士,本君有必要花这些心思吗?”
“其三,修士的灵根资质有高低之分,这是谁也谁也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然初生的生命之中,还有大量没有资质的凡人,以及或许终其一生都开不了灵智的野兽和草木。你有幸踏入前途,有幸问道长生,若是如此都自觉不公,你让亿万万福缘资质都不如你的生灵,都去何处哭诉?”
最后,他声音放重了些,仿佛惊雷一样压在议事厅中每一个修士的心上:“徐敬泽,你说苍天不公,本君以为,这话不错。可是,谁告诉你,天道仁厚,天道公平来着?”
这话一出,徐敬泽身子一颤,脸上的癫狂之色缓缓消退,其中听惯了“除魔卫道,匡扶正义”这类话的修士,也不无震撼之情。
他们也想问一句,若天道本就不公,他们汲汲营营追求的那一切,他们问道长生的宏愿,岂不就是天道随心所欲的一场游戏,而游戏下的众生,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江蓠却想,所谓天道,本就无心无情,无仁义,也无卑劣,只有一连串的因和果,一系列的舍和得,公平正义这类东西,从来就不是“天道”,只是出于某种目的,制造出的“人道”。
这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也许是权谋家用来安抚人心,维持人间各方势力平衡的工具;也许是野心家用来孤立异己,打击对手的攻心枪矛;也许是英雄们用来满足价值感,收割威信和美名的镰刀。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为了呼应高高在上的天道,更不是为了昭示众生平等。
苍天为何不公?
答案其实很简单。
因为它本来就不需要公平,也不可能公平!
所谓的公平,从来不是上天赐予的,而是天道下的每一个生灵,自己去争取来的。
事实就是如此残酷,也如此简单。可对于很多人来说,直面这样的真实就是一种挑战。
徐敬泽听了这话,恍然间明白,让自己几乎走火入魔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了。修士修行,不可指望天道的宠爱和恩赐,不可把一切际遇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气运上。
他不是天道的宠儿,但也未必是弃儿。和别人比天赋,比际遇,胜了容易沾沾自喜,自大自负;败了容易怨天尤人,狭隘偏激。这种做法,本来就很蠢。
许是因为最后一层脸面也丢尽了,他心里头的难堪羞愤反倒是淡了许多,这大概就是人们口中“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了。
君羽目光淡淡地看了徐敬泽一眼,道:“心境不稳,根基有瑕,你起回太玄门,闭关十年,等把心境稳定好了再出来行走。”
对于这个弟子,他到底还是存了一分作师尊的责任,没有直接说放弃。但若是这十年他仍旧没把握住的话,君羽觉得,那大概就是他的命数了。
徐敬泽唯唯应了一声,没去看江蓠的脸色,站起身来,退出了议事厅。
议事厅里的气氛有点儿沉默,就在这时候,忽听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传来,其间还夹杂着一个有点儿尖利的声音:“喳喳,江蓠主人,你的掌门真人让我送信过来!”
这声音方才落下,就见一只紫色的大鸟冲了进来,扑到了江蓠面前,正是许久不见的紫翼穿云雕。
许是才发现了君羽,这大鸟身子一缩,马上变成了麻雀大小,停在了江蓠的肩膀上,道:“咳咳,掌门真人让小的答话,说是城东的铁树岭上有惊喜。哦,它还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
话落,穿云翅膀一动,一座小小的金塔出现在翅膀尖上。
是缩小了的剑阁。江蓠接过那小东西,心里却在寻思凤梓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座上的君羽对此未置一词,开始询问众弟子白露城中的近况。等这些话说完,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作为九霄峰的峰主,君羽对城中的修士布防情况作了一点儿调整,命人去以他的命令张榜,将城中不属于太玄门门下的弟子召集起来,统一编入守军行列中,以防万一。
议事厅里的事情散场后,江蓠打算去铁树岭看一看。她觉得,凤梓暄肯定不会千里迢迢送来一句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