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臻朝,泰成二年秋末,凉州。
位于凉州边境的马坡城遍地浮尸,屋舍坍塌,未烧尽的战火发出的噼啪声响在秋日已显寒意的午后变得突兀渗人。偌大一个县城已然是被屠杀殆尽。
蒋卓恩缓缓转醒时,只觉得全身上下又冷又疼,意识虽是十分清醒,奈何身体似乎不听使唤,喘了几歇之后才稍微缓了过来。
入眼的屋舍已被破坏的不成样子,火烧过的痕迹,血污,破损桌椅,横七竖八的尸体,蒋卓恩惊疑不定,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恶心得想吐,干呕了一阵连胃酸都吐不出来,准备伸手抹嘴时才发现--这哪是自己的手?!低头一看,单薄的身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身上不合身的粗布衣裤因摔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和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的血污,宽宽大大稍微一弯腰就可以看见里头层层叠叠的中衣里衣。
蒋卓恩眼珠一转,伸手摸了摸头顶,果然--虽说已经散乱下来--但是可以分辨出是男童的发式。她再次费力抬头环顾了下屋内屋外,见地上除了三两具成人尸首外,都是未成年的孩童,最大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
蒋卓恩用力闭了闭眼,想要让这具身体能更加清明灵活一些,才想要起身却赫然发现手心满是黏腻的鲜血,蒋卓恩心口一跳,转念一想便知这大概是刚才摸索头部时碰到的,怪不得头脑如此不灵光,想来是原主撞到了头部一命呜呼了她才穿了过来。心下暗叹一声,撑着地上杂物爬了起来。
待眩晕感缓了一缓后,定睛一看才发现,原主横尸的地方正是两间房舍连接的地方,大概是大厅和里屋的接连处,蒋卓恩稳了稳脚步才迈步向里屋走去。
里屋也是凌乱不堪,砸的砸砍的砍,炕上只一具中年妇人的尸首,怀里紧紧搂着的匣子也已空空如也,刀痕竟是连着匣子直拖到了妇人腰腹部。实在是残忍。蒋卓恩狠狠吸了口气,开始在屋内环顾起来。
好在这屋舍简陋也无甚摆设和金贵物件,只稍一环视,便在床头柜子脚边发现了一本残破本子。蒋卓恩强忍着身上不适弯腰将本子捡了起来。
本子是用废弃纸张钉成的,应是因经常翻看边角起毛微微卷曲,不算好看的字大小不一扭曲杂乱的布满了每一页纸,上面记载着年月,地点,姓名,年岁,银两---果然,蒋卓恩估得没错,这个屋舍原来应是人拐子的老巢,只是不知招惹了何人竟然惹来杀身大祸,竟被屠杀至此。
细看年月竟是跨越了年号,从景康二十三年到泰成二年,最后有记载的那一页便是写着泰成二年六月二十一日。想来现在就是所谓的泰成二年了。
泰成?蒋卓恩在脑内搜索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听说过这个年号,看来是她前世没有过的朝代。蒋卓恩暗自苦笑着微微叹了口气,也好,眼下看来即使自己活过来了短期内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与其是穿到熟知的朝代知晓会发生何事见到何人,还不如这样一无所知,全凭自己努力。
蒋卓恩稍微定了定神,估算自己现在这个小身板估计不超过十岁,便径直翻到本子的后几页,细细看了起来。
虽然刚才没敢细看那些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但那一撇倒也没看到比自己更小的孩童,所以十岁往上的可以忽略,只需看十岁下的名字即可。未看几页,蒋卓恩的手便停住了,纸上清楚的记着---景康五十七年谭源寺蒋卓恩五岁!
同名同姓!蒋卓恩苦笑了一下,该不会就因为同名同姓她才"有幸"穿越到这具身体上么。蒋卓恩又往下翻了翻,景康这个年号只到五十七年便止,接下来就是泰成年了。那么这具身体如今也才七岁。蒋卓恩低头又看了看,这哪儿像七岁的身体,穿了这么多层的衣服却瘦弱的看起来不过五六岁。也是,人拐子怎可能好好养她。
蒋卓恩低头想了想,将写着原主名字的那页撕了下来,细细的撕开揉碎丢了。
刚才看到自己身上那层层叠叠的中衣里衣,还有头上梳的总角,蒋卓恩便知原主是刻意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扮作了男童过活。这其中缘由蒋卓恩现下也无从探究。罢了,现在她初到异世又是孤身一人,还是男儿身来的方便些。毕竟在古代,以女儿身独自行走过活,总是有诸多不便和危险的。
蒋卓恩理清了思绪,又环顾了下屋内,见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好顺手牵羊的,便拖着步子出了屋子。
这越往外走就越是让蒋卓恩惊疑不定。这里作为人拐子的老巢,虽说不至于邻里友好门庭若市,但发生这么惨烈的灭门惨案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况且大门已经被踹烂了,坏了一半挂在门柱上,从外面可是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景象。而且-蒋卓恩不知是冷是疼还是怕的鬓角已经汗湿了---而且这里也太安静了。除了风声和偶尔听到的残火将灭不灭发出的噼啪声外,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太诡异了。
看到门外那影影绰绰的光景,蒋卓恩压下心中惊疑,强忍着后脑一抽一抽的疼痛,想要快点出去看个清楚明白,行动反而利落了起来,三两步走到门边,将将跨出一只脚,蒋卓恩便如石化了般钉住了。
怪不得没有丝毫动静,怎么可能还有丝毫动静。她面对的哪里是什么人拐子的灭门惨案,原来这里,或者说这座城市,已然成了一座死城。那从院内望到的影影绰绰的模糊光景竟是层层叠叠,各种各样的尸首。
蒋卓恩忽然不可自抑的剧烈颤抖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脚重若千斤,拖着它又走出了两步便跌坐了下来。举目四望却除了尸首就是破败的屋舍,依稀可见的城墙上也是挂满死去兵士的尸体,倒掉的旗帜已经被大火烧得看不到原型。
蒋卓恩报臂低头,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泪珠一颗颗直直砸到地上,消失在半干的混合了血迹泥土地中。
自从醒来后所有被刻意压抑和忽略的惊疑,恐惧,不安,在看到这么一副远远超过想象,却实实在在让蒋卓恩置身其中的人间地狱后,排山倒海的爆发了出来。全部化成了泪水断线珠子般不停的落下。甚至连身上和脑后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可是蒋卓恩哭不出声来。她大张着口粗重的喘息着。她甚至觉得她可能又要死一次了。她不知道这种事态下她再死一次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蒋卓恩缓缓伏下了身,手抓着地上混着血液的黄土,泪水还在不停的往下掉,她突然觉得好绝望,上一世她死之前都没有如此绝望过。
怎么办,接下来要怎么办?蒋卓恩狠狠的吸了几口气,肺部发出的呼吸声就如破败的风箱一般刺耳难听。
任蒋卓恩平时有多冷静多坚强,此刻也只是觉得茫然无助。她松开紧紧攥拳的手往脸上抹去,她想止住眼泪,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脸却被她擦得又是土又是血,着实有些可怖。
蒋卓恩再次狠狠吸了几口气,觉得身上的疼痛又回来了,甚至一阵阵耳鸣,嗡嗡嗡声一阵大过一阵,竟有轰鸣之感。
蒋卓恩顿了一顿,突然后知后觉的猛地转过身望向城门外。
只见伴随着轰鸣之声,尘土高高扬起,隐约间看到无数黑点在急速向此处靠近。
待得那些黑点渐渐化出人影马蹄,蒋卓恩顿时瞪大了双眼,屏住了呼吸。她挣扎得站了起来,趔趔趄趄的往城门跑去,只是她现在人又小,身上又有伤,她觉得她用尽了全力飞奔过去,实则在别人眼里看来只是个小小孩童磕磕碰碰的挣扎着要越过这成堆成跺的死人堆。
这画面又静谧又诡异。
城里城外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大军领头的各队将领们因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一马当先骑在大军头里,自是先于其他人看到这一幕。虽说收到军报时已知凉州危矣,这马坡城正是大尹国入侵凉州必经之路,恐怕要救也难,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一路过来竟是如斯景象。经过的几个城池也是战况惨烈,死伤严重,路上能救的救能转移的转移,却是活人少死人多,再看到这满城屠尽的马坡城,大臻军士们只觉得心肺都要炸开。愤怒,仇恨,不甘,愧疚,不忍喷薄而出。
队阵中冲出一匹黑马,马上少年狠狠抽了几下马鞭加快速度冲向城内,完全不理会身后同僚的呼唤。
蒋卓恩意识越来越模糊,她觉得到城门的这段路大概有一辈子那么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视线朦胧中,她看见一人一马的影像向她狂奔而来,蒋卓恩视线渐渐模糊,也再听不清什么动静,她只觉得在这死城里,那人影仿佛天降神兵一般。
马上那人的盔甲被斜阳余晖染成了淡淡的橘色,那一团火热温暖的橘色正在向她一点点靠近。
蒋卓恩微微扯了下嘴角,想要露出个笑容来,却只是塔拉下眼皮,朝前直直的倒了下去。
神思完全丧失之前,她想起前世很流行过的那段话,这一人一马是否就是她的英雄,踏着七彩祥云来解救她。
她很想睁开眼看清来人,最终只是伴随着钝重的疼痛感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