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还有什么可以为这一刻锦上添花的,是他终究情难自禁,探身一手撑着桌面,另一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想要亲近的念头还是如此炽烈,可他却舍不得。只是凝视着这张脸就够了,看着她眼里小小的惊慌晕成羞涩,那如羊脂一般细腻的触感飞快地从指间溜走,徒留满怀的虚空。
“咳咳,当初你是为了什么任务才来普罗国?现在无事一身轻,有什么打算么?”魁玉坐得远了些,笨手笨脚地叠着他的旧衣服,突然又站起来道:“对了!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现在去准备。”
左隐见魁玉如此失措的样子,带着笑意牵住她的衣角,“你要做什么?我可不想吃粥。”
“不吃粥,那吃什么…栗子羹好吗?”她看他刚才的眼神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吃得连个骨头渣都剩不下的样子。
“跟我来。”
左隐将她带到外间的药柜前,取了些黄芪、干姜和三七,又在纸上写了几样食材递给她:“快去快回。”
“嗯…”她低头看去:鲜藕,莲心,羊髓,煨面,木薯——上面竟然赫然还有黄酒,这些如何烹在一起,可真是闻所未闻。“喝酒…不要紧吗?”她咬着嘴唇犹豫道。
“放心,这也是一味药。”
过了一会她带着一大包东西和借来的厨具回来了:“师姐让我们千万小心,别把屋子点了。”
“给我吧。”左隐一样一样把食材简单处理便丢进药罐,魁玉被这粗枝大叶派的厨艺震惊了,心里顿时平衡许多:原来老江湖做起饭来也不过如此!
然而冒出的香气却很快让她泄了气,虽然带着一股药味,但药味和酒味奇怪地平衡着,魁玉按照他的嘱咐老老实实搅动了一个时辰,趁这时候左隐才踏实小睡了片刻。直到外面天都黑了,沸腾的汤色变成一锅雪白,又加了几颗枸杞下去总算大功告成。
“怎么是两碗?”魁玉问。
“你也要陪我吃。”
“我?我又没有受伤,才不要吃这古里古怪的东西。”
“你没受伤吗?心里的伤不医好也是要落下病根的。”左隐毫不掩饰地问道:“今天昱音问我是不是对你用了蛊射之术,是你跟他说过吧?”
魁玉愣了,没想到他竟然这样随随便便就说破了她长久以来的芥蒂,“那你有吗?”她放下碗筷问道,“初次相识的时候…”
“有。”
“为什么?”
“为了练手。”他忍着不去看她眼里的失落。
“之后呢,你又利用蛊射之术对我做了什么,通过梦境操控我的意识?”
“我的蛊射之术还没有修炼到可以控制人心的程度。”
“哼…”魁玉冷冷一笑。
左隐的回答却让她很难生气:“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只是为了不让你忘记我。”
“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没人,”他答得坦然,“我就是想再见到你,把那小石子还给你罢了,但后来我改了主意。”
“什么主意?”
“刚刚已经说过,不过倾我所有罢了。”
魁玉故意看看四周,一本正经地问道:“如今你还有什么吗?”
左隐眼底都是笑意:“没了,一无所有。”低头看看:“连这袍子都是别人的。”
魁玉笑道:“这么说来蛊射之术可真是有赔无赚,不练也罢。”
左隐瞧着她的眼神不知几时变得粘稠又滚烫:“如今只剩我这个人了,你要不要?”
“这药可真好喝,我从来没——”
“程魁玉你别想打岔。”他今天就要她把一生的誓约定下来,无论未来经历什么,两人再不再分开。
“你在说什么啊,”她故作镇定,“我还没问你我身上的蛊射之术能不能消除?”
“你不想时时与我心意相通吗?”
“当然不想。”
“为什么?!”左隐一直觉得这是他们之间最重要的秘密,为了在血屠夫的控制下守住这个秘密他也费尽了心思。
“因为这样你也能通过梦境见我所见,知我所知,我怎么能愿意!”
“你想对我有所隐瞒?”左隐明显不快起来,他被血屠夫抚养长大,受他的影响对于忠诚有着近似变态的要求。
“我只是想要自由,彻彻底底的自由,我要我记得你不是因为你用了什么邪门禁术,而是因为想着你时我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现在我都分不清了,我们到底为什么会相遇,为什么会如此地在意对方…”魁玉前一句尚出自肺腑,后一句多少有些赌气。
“邪门禁术…大概你就是因为邪门禁术才记得我吧,否则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坐在轿子里高高在上的官宦之女会对我这样的人…对我另眼相看,所以你是为什么要扔颗石头出来,和戏弄一条畜生又有什么分别?”左隐坐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说道。
没错,这是伤,这是陈年旧伤。
魁玉起身便走,说不清愤怒和凄惶哪个更多一些。为什么他们在一起总是待不了一会便要反目,本以为渡海之后最可怕的最艰难的都已经过去,可他们之间无形的屏障仍让每次靠近都碰得头破血流。
“你去哪?”
“…与你无关。要是那么想知道,你总有法子知道的,不是么?”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左隐坐在桌前没有半点挽留的意思。
“你就这么走了?好,好得很!这样也罢,我还你自由。”他像是已没了站起来的力气,说话间呼息有些不稳。
“师兄说蛊射之术无解的。”魁玉没好气地顶了一句,还在跟他拌嘴的情绪里。
“射者死,这蛊就解了——”魁玉这样说了,他必要一试。
“你——”魁玉正在诧异,一个不妨对上他的视线,忽然感到他眼里真气集结,肆虐的黑色像漩涡一样吸引着她不断靠近。
而她的双眼开始剧烈地痛起来,就像当时乌卤从眼里释放一样,尖锐的东西在瞳孔后钻个不停,眼泪夺眶而出。但她马上想到的是左隐的伤口,那是用鸟居的大量真气勉强封住的才有机会愈合的幻力之伤,经过左隐如此调集真气,只怕撑不了一会就会消耗殆尽。
那她之前所做的一切还有任何意义吗?
魁玉捂上眼几欲夺门而出,凭她的力量根本无法与左隐相抗,她要找师父师兄来帮忙。
但身后汹涌的真气并未停歇,她眼上疼痛骤减,灵台一阵清明,像污卤涌出时的解脱,当年无意射中的痴缠之蛊已连根拔出。
他们之间如此再无牵连。
“你现在自由了,走吧。”左隐颓然扶着桌沿,良久拿起碗慢慢地吃,每一口汤,就着一口逆行的血,所幸的是,他的伤帮他逃过一劫,收回的真气反而在他体内开始循环。
这难道是天意?
魁玉气怔了一会也坐回原位,拿起碗慢慢地吃,每一口汤,就着一滴伤心的泪,她现在什么都说不出,留下,就是最好的态度。
昱音从军中回来听丁颐说魁玉要在药庐里烧饭,两人皆莞尔。一笑过后他隐约觉得不安,便称顺路来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