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谁,这只是意念之间的平衡与对抗。”昱音答道,见魁玉不大相信的样子,叹了口气:“所谓幻术,高明之处在于创造幻境,不着痕迹,让人不假思索不知不觉沉浸其中。每个人的行动都互相牵制。而抽出意念之人是否出现,以何种面目出现,完全取决于他施加幻术的人在幻境里被迷惑所产生的判断。”
魁玉露出不解的表情,昱音只好化繁为简道:“其实我的出现是由你们所决定的,因为我强加给你们的意识是:离开幻境回到小屋——所以他们自然认为我也在场,于是为了不被识破我就出现了。
但这个我,一半是你们想出来的,所作所为也顺应了我的另一个念头:伤害你引原小路出手相救。但老实说,如何伤害你,我还来不及想清楚。是你们对我的恐惧让我做出的那些事情。我想,确切地说应该是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恐惧吧。”
昱音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魁玉倒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虽然脸上还在发热,心里却骤然轻松得多了。
说完了这么长一番话,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昱音拉着缰绳,微微前倾着上身。魁玉看着他后颈青白交界的地方渐渐被细雨打湿,她虽已穿了件蓑衣,但还是轻轻撑起一把油伞。昱音的后背明显一僵,想要回头却硬是忍住了。
雨一直在下…
伞从未离开过他的头顶…
他紧抿着嘴角,好像生怕泄露一点点情绪出来。魁玉的一只手臂酸了就换另一边,百无聊赖之中,她会想象着前面的人是左隐。
他们,曾经有一瞬间是相像的,因为那出自她的幻想。当他压在她身上牢牢镇压她所有挣扎的时候,她希望那个人是左隐。
如果是左隐,她还会挣扎吗?
恍恍惚惚想着这些,心里被填的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甚至满溢出来,忽然手上一热。她惊醒——昱音望着她:“别打了,雨停了。”从她手里把伞抽走,像是把她的魂也抽走了。
晚上这一顿饭昱音做得格外卖力气,吃完了守着明亮的篝火,他手痒,卷了几片烟叶点燃,潮湿多烟。氤氲中魁玉走到面前向他伸手:“那些画,能否借我一看!”语气斩钉截铁。
他愕然,彻彻底底的愕然,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昱音师兄?”
“哦,好。”他喉结耸动,低头翻找,手忙脚乱中一卷滚落脚边,展开三寸春光令人心惊肉跳。
魁玉低头拾起,手指未相触他已像烫伤般弹开,昱音不知这少女此刻是在想些什么,为何神情如此笃定大方,他反而觉得找不回往日那个潇洒自如的自己。
魁玉就婷婷而立在他一步之遥,展开的卷轴是前朝仇兆茵的《海棠醉斗图》,她眼神从右至左缓缓扫过,时有停留,眉心一缕好奇,颊上清明的瓷白。
渴,燥,乱,昱音刚好相反,他把其余的画找出来放在一旁,独自走进凉夜的怀抱里。他们的一侧便是悬崖,可以听到山泉滴落的声音。他回来时已冷静下来,论坦荡,论游刃有余,岂能输给这小妮子?
“这些都看了?”他看着码好在箱子里的一捆,问道。
“嗯。”重重一声肯定的回答。
“什么感想?”昱音故作轻松。
魁玉笑了,“也就是在这样远离尘世的地方,也就是这朔冬苦寒夜,女子方可谈论这伤风败俗有悖女德的东西,胸中块垒唯天地可鉴。”
昱音也笑了:“普天之下,这样的机缘确实不多。”
“感想分两点:一是关于画技的,临安四大家果然名不虚传,比他们的风俗画更好。最喜欢这一位:扶钗大官人。找不到他的真名。我若是他,大概也不想让自己的真名流传后世罢:他画得实在是太有趣——恶俗,但是有趣!”
昱音不说话,似笑非笑望着她,等她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
“你看这几位已经成了名家的,譬如刚刚那位仇老先生,画这样的画还端着文人的架子,我看过他的山水行吟图,文人诗酒的洒脱画得力透纸背淋漓尽致。但他好像跟女子有仇似的,笔下个个肌肤枯槁,动作扭捏,还不如改名叫仇女茵。
还有这个皇甫游,总喜欢把人画的头大身小,所有的五官面孔如出一辙,女子不美,男子不俊。纵然,纵然闺阁情趣犹在,看多了也觉得无味…”
“那你倒说说扶钗大官人画的好在哪里。”昱音故意问道,“他又恶俗在哪里?”
“他…”讲到细节魁玉又说不出口了,“总之啊,他画的人物绝无重复,表情端的是挤眉弄眼地好笑,却让人觉得真实。”
“真实?你懂得什么叫真实!”昱音嘲笑了一句,“黄毛小丫头!”他把自己放在长辈的位置上才觉得安全无虞。
“我若不是离家出走,现在已经嫁了贺家公子,该懂得的早已懂得了。”她说了一句像是给自己辩解,又脸红正色道:“不管是不是今日此番光景,我都不觉得这是污秽不堪的事,实乃人之常情,对不对?”
昱音心里的震撼像是被雷击中而剥下了一层树皮的大树,露在外面的是婴儿般的纯粹和自由。
“嗯,你悟到了,确实如此。”他语气里带着嘉许,“那第二个感想呢?”
“第二个或许不能称之为感想,”她说,“而是无知。我想知道这些画上的男女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昱音撞上她的平静如水的目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做的?”
“放肆!”他实在忍不住了,猛地抓住她的双肩:“你知道你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吗!”
这个女人!她到底什么意思!
难道?!
不可能…
魁玉被昱音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使劲向后退缩着:“我就问问,师兄你要是不方便讲就算了!毕竟男女有别…”
这个蠢货!
昱音愣住了,松开她,低头拨弄着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