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已经响过,一轮银盘在中天越发皎洁。
长街上依旧灯火通明,沿街欢场笑语匆匆,昱音带着魁玉穿城而过。路过西门红袖的酒坊,魁玉停下来:“我想跟一位朋友告个别。”
“麻烦死了,”昱音不耐烦地嘟囔着:“一个一个都这样,什么朋友?!”
被他这么一说,魁玉隔着木栅向里面看了两眼,黑灯瞎火的像是早已睡下。她知道昱音正为左隐出门就消失不见而烦恼,于是改口道:“她好像不在,我们走吧。”
“你们是来参加甄选的还是来交朋友的!刚刚那小子去哪了你知道吗?”
魁玉摇头。
“我听人说他是影子团的左眼,这样的人也能通过,星魁阁干嘛不找个借口筛掉他,最后把麻烦甩给我们算什么!”
“所以他走了你才不敢追么?”魁玉不喜欢他的语气,冷冷地丢了一句。
“我又有什么必要得罪影子团?唉,他怎么偏偏选了大荒落,本来我以为就是来走个过场。师父啊师父,真会给我找麻烦。一个冷血杀手还不够,再加上个爱哭鼻子的弱质少女,几时才能回普罗啊!”
他边走边自言自语,魁玉非常努力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一面偷偷打量过去:他在不说话时长着一张娃娃脸,大概自己也知道所以故意留了一点胡子在棱角分明的厚嘴唇上。从出门开始就在鼻梁上架了一副薄铁片嵌着水晶的眼镜,头上顶着乱蓬蓬的短发,长度跟她的差不多,但没一根是直的。脖子后面背着一顶驼色毡帽,
这也算是种伪装吧,除此之外魁玉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他这身古怪的打扮。大荒落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从昱音身上,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此时她也只有这条路,只有相信左隐这条路,可是他究竟到哪里去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把她一个人丢下。
跟着昱音没日没夜地走了两天,大概是为了低调行事避人耳目罢,两天之后昱音才在一个小镇上赁了一辆大车到下一个市镇。坐车或骑马果然比两条腿快多了。虽然是同时他们来时的路,却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时间。两天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接受了苦儿和原小路已经不在身边。
看过的书里主角一直是主角,但在书外却谁都做不了别人的主角。
关于去雀舌山魁找原小路一事,魁玉一直不知道如何向昱音开口。他们两人几乎从不交谈,每到一个稍大点的镇子,昱音总要独自出去一会,回来时怀里揣着不少东西,全锁在一口大皮箱里。这皮箱跟仪狄馆苏总长的箱子像是出自一人之手,上面绑着两条结实无比的牛皮带。每次还了车以后昱音就把皮箱背在身上,好像不费吹灰之力似的。但魁玉偷偷去提一下试试重量,她是无论如何抗不起来的。
一夕风雨中,两人行至淡水河前,恰逢摆渡人不在,只留下他孙女翠翠自信满满要载二人过河。小船行至河中,浪急船翻,三人奋力游回岸边,全身湿透,清点行李时天色已晚。摆渡人老伯回来,训斥了翠翠,点上一炉炊火给他们烤干衣物。魁玉这才见到昱音皮箱里的宝贝,虽然只瞥到一星半角,她却脸红心跳地无法自持跑了出去。
那可全是春宫图啊!
尺幅很小,皆可藏入袖中、怀里,甚至是发髻之中。当然也不全是,其中也有不少的风俗画和瀛式绘。魁玉坐在滔滔不绝的河边直到半夜,推开棚屋的门,昱音依旧在灯下展册细赏。眉目之中一股认真至极的神情,让魁玉也看得痴了,她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悄声问道:“这可是替什么人收集的?”
昱音未料到有人进来,倒被唬得一怔,回头见她身着翠翠的一件半旧红袄,细碎的头发轻轻地骚动在脸颊两边,在油灯的影子里显得楚楚动人。
“算是替整个大荒落收集的吧。毕竟刺青更多地流行于民间,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主动找上我们的不是市井流氓便是青楼艳女,要不就是充军发配的罪犯和山间横行的盗匪。他们想要的图案,可不是一团和气的龙凤呈祥,五福临门。喏,你看这个。”说着把手里的卷轴递给她。
魁玉接过来,壮着胆子瞧去,并没有男女相拥而做,而是一幅十八层地狱图:各种惨绝人寰的刑罚、面目狰狞的鬼怪、哭天抢地的罪人,画得太小而少了打动人的细节。魁玉皱了皱眉头,昱音以为她接受不了,刚要拿回,只听她疑惑道:“我仿佛在哪里看过这个,这幅不是原作对吗?应该是西域壁画之中临摹下来的,原作可是高数丈的巨幅绘画。我在一部书里读到过,也曾看过其中片段的底稿。”
“什么?!你看过其中临摹的底稿?多大的?”
“也就两尺见宽的素娟上画了从第三层到第十二层地狱。”
“落款是何人?”昱音激动起来,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双肩。
“是庸老人的印,上面还有个叫拓跋韬光的题文。”
“天!”昱音在自己腿上狠狠敲了一记,一直在苦寻的地狱极乐图原稿竟然有下落了,他连忙问道:“在哪里看到的?”
“我……我家。”魁玉被他的狂热吓得知无不言。
“你家在哪?我们现在就去取!”
“我家在京城,”魁玉突然心生一计:“我有一事相求,如果能答应我,我就把那幅画取来给你。”
“好好好,什么都答应你!明天我们就启程去京城!”
“那之后我想去雀舌山一趟,可以吗?”
“君子一言!就这么说定了!”他兴奋地拉起魁玉的手使劲握住,魁玉不得不费了全身力气抽出来,躲到了角落里:“明天还要赶路,早点睡吧。”
昱音把画收好,一夜辗转反侧,根本无心入睡。天刚蒙蒙亮,他就把摆渡老伯喊了起来,顶着晨雾过河。又从庄上人家高价买了辆骡车,向着京城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