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晓行夜宿,走了七八天,都没出路华州地界。这一天天色将晚,还在荒山野地中行走。
柳贞贞掀开车帘,对许莫道:“喂!天要黑了,再找不到客栈,今晚就要露宿野外了。”
红线接道:“这么晚了,到哪儿找客栈去?”
许莫向车夫询问道:“你成年在这条路上行走,可知在哪儿能找到客栈?有人家借宿也成。”
“荒山野地的,哪来的人家?”那车夫摇了摇头,接着却又补充道:“倒是再向前一段路,有一个古刹,可以到那儿歇息。”
柳贞贞胆子小,听得‘古刹’二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急忙问道:“什么古刹?里面有人么?”
那车夫听出了她的恐惧,回应道:“早就没了。不过姑娘不用担心,我们往来的行脚客人,常在那儿歇脚。荒凉是荒凉了一些,可没什么好怕的。”
柳贞贞‘哦’了一声,兀自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许莫追问道:“那处古刹,原先是做什么的?”
那车夫笑道:“原来公子也没走过这条路,说起那座古刹,本来是一处道观,如今大门上牌匾还在呢,叫什么来着?似乎是……是通元观,对,通元观,就是这个名字。”
许莫又道:“既然是道观,为什么没有人了?”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车夫回忆着道:“让我算一算。”说着掰着手指头,曲指算了一会,才道:“大约在六七十年前,通元观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当时的观主叫……好像叫广陵道人。那天晚上,广陵道人召集群弟子,在大殿里讲道,他坐下有个弟子,好像叫做明经,这明经当晚吃坏了肚子,突然感觉肚子痛,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广陵道人在上面看到,问道:‘明经,你有什么事?’明经伸手捂着肚子,‘弟子要去茅房。’‘混账。’广陵道人骂了一句,‘连这么片时都忍耐不得,还修什么道?’骂是这么骂,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让明经出去了,‘快去快回。’广陵道人最后嘱咐了一句,也不等明经,继续讲道。”
说到这儿,车夫突然停下。红线好奇,追问道:“明经出事了么?”这话正是许莫和柳贞贞也想问的,听得红线询问,便都耐心倾听。
只听得那车夫赞了一句,“姑娘说的不错,明经这一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广陵道人讲了许久,不见明经回来,不高兴了,吩咐另一个徒弟:‘明月,你去看看明经,看他怎么了?是不是死在茅房里了?’‘是,师父。’明月很不情愿的答应一声,到茅房去找明经。”
红线被车夫的故事吸引到了,急忙追问,“茅房里有什么?”
车夫道:“姑娘,不是茅房有什么,而是明月这一去,也没回来。”
红线瞪大了眼睛,“道观里来了妖怪,将他们吃了?”
那车夫摇了摇头,“是不是来了妖怪,谁也不知道。广陵道人又派了两个弟子,一个明风,一个明松,去找明月,明经。”
红线帮他补充道:“结果这两个弟子去了,也没回来?”
“姑娘真聪明。”那车夫点了点头,赞了一句,接着又道:“这么一来,整个道观的人都害怕起来,坐在大殿里不敢出去了。”
“后来呢?”红线又问。
那车夫继续道:“大弟子明道突然问了一句,‘师父,是不是有对头找上门来了?’广陵道人觉得有理,便对着观外大喝一声,‘哪位道友驾临通元观?’可是观外安静的很,哪里有一点声音?广陵道人哼了一声,大骂道:‘装神弄鬼,徒弟们,随我出去看看。’说着当先走了出去,群弟子相互看了几眼,每个人的心里都很害怕,谁也不敢出去。这时,观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谁叫的?”红线追问道。
那车夫神色严肃,“是广陵道人,那是广陵道人临死前的叫声。”
红线惊讶道:“连广陵道人都死了,他的徒弟呢?”
那车夫叹息道:“广陵道人的徒弟,当然差不多都死光了。只有一个最小叫做明悟的逃了出来,也是半疯半颠。至于这些话,便是明悟传出来的。”
红线再次追问道:“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人做的?”
那车夫摇头道:“不知道,这明悟到死,都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许莫听了,却忍不住心想:如果明悟疯了,他说的话能不能信,就很值得考究了。
倒是柳贞贞听了这个故事,越发害怕起来,“那儿死过这么多人,咱们……咱们还是别过去了吧?”
那车夫哈哈一笑,“姑娘,这是六七十年前的往事了,就算有死人,也早化成灰了。况且这些年来,哪一天没有行脚客人在通元观歇宿?姑娘尽管放心,通元观安全的很,这一点我王老三敢保证。”
红线也道:“贞贞姐姐别怕,万一真有事情,我保护你。”
许莫道:“既然如此,今天晚上,咱们就到通元观歇宿一晚。”
车夫答应一声,马车继续向前,在天黑之前,赶到一片树林。通元观就在这树林之中,一条小路穿过树林,正好通往通元观的大门。
那通元观的围墙早已残破,大门的匾额上落满了灰尘,许莫目力强大,依旧可以看出‘通元观’三个大字。
院子里传来马嘶声、喧哗声,这通元观里居然已经有人了。车夫将马车赶了进去,许莫一眼便看到几十个人。
这几十个人是一起的,应该是某个豪门富户带了家眷仆役出行。
院子里打着灯笼,可以看到七八辆豪华马车,以及十几辆拉行李的车子,几个大脚婆子正在生火造饭,十几个壮年仆从在搬运行李。
主人家和女眷在大殿里坐着,整个大殿都被占据了。
看到许莫一行,一个六十来岁、管家模样的人迎上前来,淡淡的道:“这儿是官家女眷,你们到偏殿里去吧。”声音虽然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突然看到许莫胯下老虎,又猛的吃了一惊,打量了许莫一眼,神色有些异样。
那车夫回头望着许莫,许莫不欲惹事,向他点了点头。那车夫便驾着车子,向左拐去。这通元观占地很大,倒也不怕没有地方,很快便到了一处偏殿跟前。
马车停下,红线伴着柳贞贞从车上下来。许莫跳下虎背,当先向殿内走去。柳贞贞突然趋前几步,追了上来,小声道:“你瞧,这就是官户人家的气派,若不做官,怎能到得这一步?”
许莫淡淡笑了笑,没有作答。
柳贞贞不高兴的道:“喂!你究竟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红线落后了几步,没有听清,追问道:“贞贞姐,你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柳贞贞剜了许莫一眼,似乎有些失望,随便应付了红线一句,不再说了。
许莫进入偏殿,向四周看了看。那偏殿里落满了灰尘,神台上是空的,一尊神像不知被谁推倒了,散了一地的泥。
偏殿里的气味不太好闻,柳贞贞捏着鼻子进去看了一眼,又出去了,显然对这儿的环境不太满意,接着又道:“这也罢了,可惜没带吃的,今天晚上,只怕要饿着肚子睡觉了。”
红线忙道:“贞贞姐姐,我还有一盒冰糖雪梨片,咱们一起吃。”
柳贞贞微笑揽住了她的肩头,“傻孩子,这些东西,济得甚事?”
许莫吩咐车夫将偏殿里打扫一遍,接着听到两人的对话,便道:“我出去找些吃的。”边说边向外走去。
红线急忙问道:“许大叔,你到哪儿去找吃的?”
许莫向巨虎招了招手,那老虎便走了过来,许莫抬腿骑了上去,道:“我看看外面的树林里能不能找到野兔什么的,回来烤着吃。”
红线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叫道:“许大叔,我和你一起去。”
许莫拒绝了,道:“不用,你留下来守着吧。”
说着不等红线答应,便出去了。他出了道观,通灵听觉释放出去,一直向树林深处走,没过多久,便猎了一只獐子,一只野兔回来。回去的路上,顺便找了些调味物品。
獐子给老虎吃了,野兔带回去,在通元观的井水边洗剥干净。
通元观井口的位置在正殿附近,正殿的那群人兀自在井边做饭,忙个不停。许莫直接过去杀兔,别人看他身边跟着一只老虎,心存忌惮,谁也不敢多问。
杀完野兔,便带回偏殿烤着吃。三人围坐下来,烤肉的香味很快便散发出去,整个通元观到处都是异香。那车夫闻到香味,口水流的老长。
许莫撕了一条兔腿给他,那车夫接了,便坐到一边去吃,刚咬了一口,便情不自禁的赞叹:“小人活了四十多岁,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鲜美的肉食,这次托公子洪福,回去之后,可以向乡人炫耀了。”
许莫和两女分吃其它肉食。连红线都忍不住赞叹起来,“真好吃,许大叔,早知你烤的肉这么好吃,咱们真不该到酒楼去吃饭的。啧啧!这么好吃的肉食,连我们天山玉台都吃不上。”小嘴里塞满了肉,说话含含糊糊的说不清楚。
独柳贞贞不以为然,心想:饭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橱子。唉!他就是不务正业,一个大男人,好好的去学什么做饭?要是肯听我的话,好好读几年书,中个试出来,不比什么都强?他以前没怎么读过书,那有什么打紧?只要他一心向学,我来教他几年,就算中不了状元,一个进士有什么难的?但……但他怎么肯听我的话?
胸中柔肠百转,一肚子都是愁绪,望了许莫一眼,又想:我一个妇道人家,就算真的中了,又怎能自己做官?但看他这个样子,就算把官让给他做,他能做得来么?
许莫自不知她心里怎么想。
这时,刚才见到的那个管家突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远远的打了一躬,“各位,有礼了。”
许莫淡淡的问了一句:“什么事?”
那管家脸上依旧带着笑容,看了一眼架子上的烤兔肉,“家主人闻到香味,特意让我过来问问,你们的烤兔肉卖不卖?如果卖的话,他愿意高价购买。”
“不卖。”许莫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了。
那管家一脸犹豫之色,想要再说些什么,见许莫拒绝的坚定,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依他所在府上的权势,本不会对一个普通人这么客气,但见许莫骑虎而行,大非寻常,便不敢轻易得罪。
柳贞贞询问道:“府上是哪一位?”
那管家道:“家主人是高尚书的大公子?”
柳贞贞一惊,急忙询问:“可是户部的高尚书?”
那管家面有得色,“正是。”
柳贞贞又道:“据说今年恩科,高尚书乃是主考官,是也不是?”
那管家满面得意之色,朝北拱了拱手,又道:“那是今上洪恩,天子慧眼。”这话显然是认了。
柳贞贞面现喜色,向许莫急打眼色。许莫只感到莫名其妙,坐在地上没动。柳贞贞急了,亲手拿起许莫的刀子,从兔肉上割了一大块下来,奉给那位高府管家,接着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大管家在高公子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就说通明县杏花村许莫多多拜上高尚书。”
那管家听了这话,神色便变的倨傲起来,接过兔肉,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是进京赶考的么?”他本带了银子来买,这时也不掏出来了。
柳贞贞道:“是小女子的相公。”
那管家接着问了一句,“你相公叫许莫,是哪一个?”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只盯着许莫瞧,似乎在等他说话。许莫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管家顿觉无趣,说了一句‘知道了’,转身走了。
柳贞贞回了过来,对许莫抱怨道:“你怎么这样?”
许莫奇道:“什么这样?”
柳贞贞道:“刚才那人是高府的管家,今年恩科,高尚书是主考官。你至少要和人打声招呼,像刚才那样,成什么样子?”
许莫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是你去考试,不是我去考试,我跟他有什么招呼好打?”
“你……”柳贞贞一脸气恼之色,只说了一个字,便不说了,低下头去,伸手不停的抹眼泪。
心想:他完全不明白我一番苦心,连招呼都不知道跟人打一个,让他做官,他做得来么?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对做官也不是很上心。
红线满腹疑惑,等那高府管家去后,终于忍不住对柳贞贞道:“贞贞姐姐,你给他兔肉做什么?”
“刚才这人是高尚书府的管家,高尚书是今科主考官,便是座师,提前攀上一些交情,总是好的。”
柳贞贞耐心解释了一遍,红线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看她的神色,多半没有听懂。柳贞贞见此,越发感觉孤寂,鲜美的兔肉吃在嘴里,也觉得没了味道。
等到吃完饭,他们从马车里将垫子拿出来,铺在地下,躺在上面睡觉。柳贞贞和红线睡在一起,许莫睡在她们不远处另一张垫子上,车夫独自到角落里睡了。
柳贞贞想着心事,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转过身去,借着窗外月色,正好看到许莫的侧脸。
“喂!喂!”柳贞贞低声叫了两次。
许莫醒觉过来,看了她一眼,疑惑的道:“什么事?”
柳贞贞想了一想,肃容道:“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你好好回答我。”
许莫道:“你说。”
柳贞贞又犹豫了一会,这才道:“如果有人给你个官做,你会去做吗?”
许莫笑道:“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有人给我官做?”
柳贞贞急道:“我是说假如?假如有人让你做官,你会做吗?”
许莫想也不想,便回应道:“不会。”他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只是想要看看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哪有心思做官?
“你……你……”柳贞贞气急,指着他说了两个字,全身颤抖,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蜷起身来,侧身朝里躺着,低声哭泣。心里凄苦,心想:他若不肯做官,就算我中了状元,有什么用?
许莫皱起眉头,不悦的道:“怎么又哭了?”
柳贞贞没好气的反驳了一句,“你管我去死呢?”
许莫只当她大小姐脾气再次发作,淡淡一笑,便不管她了。
柳贞贞见此,哭的更加伤心起来。
红线被哭声吵醒,向柳贞贞望了一眼,奇道:“贞贞姐,你哭什么呢?”
柳贞贞抹了抹眼泪,道:“我没事。”
红线见她哭泣的次数多了,早习惯了,听她这么说,‘哦’了一声,也便不以为意。
“睡吧。”许莫说了一句。
“啊!”
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便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子口音大呼道:“快来人啊,来人啊,大公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