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
陆沉合上书册,眼望窗外那一轮圆月,轻诵起书中奥义。这本《道元记》是大晋通版,要价不过五文钱,乃是底层百姓的启蒙书。他只是堂堂陆府内一个仆人的孩子,没有权财和地位,最重视的唯有这本书。
如今天下百姓,几乎人人学道,虽入道者寥寥,但世人皆知道门三境,一者坐忘,二者空照,三者无念。
其中坐忘一境,最是艰深,纵有大智大勇,亦不免在此门外徘徊一生而不得入。
“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该有多么的逍遥自在啊,诶,我连坐而忘道都不能达到,又怎能妄图臻至这大自在的境界呢?”
陆沉的话语里充满了迷茫、忧虑,就像他那消瘦身体一般单薄。然而他的眼睛,却似有神居焉,便犹如把一身的精气神尽皆纳入眼瞳,那漆黑如墨的瞳仁,把一花一草、一天一地都映照得灵气卓然。
他看着手里的《道元记》,如视珍宝般折齐,小心地藏在枕头下,抬头看了眼月色,就匆匆出门。
每夜这个时候,他都会到西院演武场去。蓟州侯陆震边几年前特意请国教一位真人远来讲道,陆震边并没有区别对待府中男女,不论是谁都能去听道,这点倒是颇为开明。对陆沉而言,这个机会十分难得,几年来他都一场不落地前来听讲。
匆匆来到西院,院里已坐满了人,一些晚来的只好站着外面听讲。
只听一位老先生正说:“就以《神凤大典》为例,大道三千,繁杂无序,每个门派的要旨都不尽相同,境界与道理如何统一,道家经文如何取舍存精,全凭陛下高断,当年昆仑、蜀山等派的掌门对道家第一境界的称号争执不下,昆仑掌门一句‘炼气筑基’非要将第一境界定为筑基境,蜀山掌门却认为‘气冲灵海’,是以应该叫灵海境,最后还不是皇上一句‘坐而忘道’,叫那两个掌门俯首称是?”
演武场内所有人都轰然叫好。
那先生又说:“观澜阁乃皇帝亲立,阁中众学士并不入朝廷正职,却有实权,每道政令的背后都有观澜阁的参与,地位超然可说已在中枢府之上。当今皇上遍寻贤才入这观澜阁,正是为了编就《神凤大典》这部旷世奇书!”
今夜这位真人似乎无心讲道,只是漫天闲话,讲些个境界来历,剖析朝中局势。一些只为听道而来的人听了几段就失去了兴致,怏怏地离开,陆陆续续走了大半。
这位真人自顾自地说着,偶尔皱下眉头,不知在思量着什么,他的眼神非常复杂,每走一个人,他的神情便落寞几分,脸上刻满了黯然,宛若田垄间行将枯萎的野草,不知道严冬之后还会不会有种子残留?
月亮渐渐升到最高处,演武场上唯有几个人留下听这位真人说话了。
这几人陆沉都认识,其中有三个都是仆人的身份,另一个居然是刚从国教初试归来的陆震边的长子陆见初,他参加完初试不是应该待在洛阳吗?为什么出现在蓟州城?
难道他没有通过初试?陆沉不禁为陆见初感到可惜。毕竟陆沉自己连初试的机会都没有。
这位真人看着眼前留下的几个人,欣慰地点了点头,道:“这几年贫道讲了一些道理,听之者甚众,可惜啊,你们几个,很不错。”他侧头来认真地端详着陆沉,赞赏道:“我记得你叫陆沉,嗯,不错,很不错。可惜,可惜。”
这位真人一番话让陆沉听得云山雾罩,他赶紧问道:“先生夸我不错,又为何连道两个可惜呢?”
“贫道名叫王海,这几年想必无人知晓我的姓名,既要离去,留给你们几位知晓也是无妨。”这位真人叹息道:“不过,你还是莫问为何才好。”
陆沉心里咯噔一紧,王海真人连道两个可惜,实在让他不得不上心。他紧盯着王海,双眸流转间透露出不可置疑的味道,以及潜藏深处的一丝期盼,道:“先生,请给我个明白。”
不知是少年坚定的眼神,亦或是别的什么?王海看着陆沉,微叹了一声,道:“你天生没有道根,道根即是黄庭,一生业力无处寻根,哪里是寻仙的苗子,我瞧你双眸奇妙,即使寻不了仙道,落个人间富贵也不成问题。”
陆沉宛若被人当胸一锤,脸色顿时苍白起来。留下的几个人听到王海的话后也同时看着陆沉,余光中泛着轻视。陆见初则双眼微眯,神情冷得不带一点凡间烟火。
“先生,难,难道真的没有一丝希望吗?”陆沉不死心地问道。
王海叹了声,沉吟了片刻,道:“倒不是完全没有,听闻北方有个少年申屠裕隆,与你的情况颇为相似,他偶有际遇,竟当真踏入了寻仙之路,亦且进境极快,修为直追积云晴空,有争夺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势头,唉,机缘终究难得。”
到了这个时候,沮丧或许是最不应该有的情绪,陆沉却难以压抑自己的心情。他听王海讲了许多道理,满以为凭着一腔毅力和决心,终会步入寻仙之路,有入国教出人头地的机会,为奶奶争口气,让她老人家晚年有个倚靠,想不到自己居然连最重要的“道根”都没有。
“道根乃人立足天地之本,一个人再如何不济,或行为不端,或其心不正,使得道根蒙尘,总还有寻仙的根源在。连道根都没有的人,应该叫什么?六安你说。”其中有一个二十左右的男子讥讽道。
“讲道理,那自然是千古废人无疑了。”另一个叫陆六安的人接道。
王海将这些话尽收耳中,转眼看着陆沉,微皱了下眉,很是反感这种俗世炎凉。陆沉一直低头不语,不争不燥,则让王海起了丝心思,这几年陆沉一场不落地前来听他讲道,态度极为真切,自己何不帮陆沉一次,将他带离这俗世炎凉地,给他个清静一生?
王海决定一下,心情豁然朗润,笑道:“陆沉,贫道明日有要事要到南海一行,你可愿与我同去?你虽无道根,寻不了仙道,我那师兄却差个照看丹炉的童儿,不若你去如何?”
这话一出,场上几人的脸色顿时一变。
“先生,我可以吗?”陆沉双眼一亮,旋即黯淡下来,道:“可是我若走了,奶奶一个人该怎么办?我,我还是不去了。”
王海温和地笑道:“这事不难,就带上你奶奶一起走。你这孩子,果有孝心,难得。”
陆沉感到心里一阵温暖,胸口像捂着一块暖玉,热乎乎的,整个心情都给舒展开了,再没有先前的沮丧。他想得很明白,既然自己没有寻仙的资质,强求亦是不得,王海真人给他找了个好去处,总比窝在这陆府里强,他当即点头答应了。
月亮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在天空上照耀。
陆沉满心欢喜地回到小屋,带着美梦入睡。今夜,他仿佛听到远处有一条牵动心脏的丝线在微微颤抖,如麻如酥,却又不知那是什么。
一阵急促且强烈的敲门声忽然惊动了陆沉。
陆沉带着七分睡意起来给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陆府的护卫,面相不是十分熟悉,他赶紧甩开睡意,恭敬地问道:“几位大人,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护卫肃然且冷淡地道:“你就是陆沉?从即时起,陆府禁止你踏入半步,限你立刻离开陆府!”
另外几人完全不给陆沉说话的机会,粗暴地夹起他就向外拖。到了陆府大门,更是随手往门口一丢。陆沉吃痛地趴在地上,而身后那扇厚重的大门却无情地关上了。
这时门后有人在说:“这小子分明是个千古废人,那贼老道居然还为他着想,置咱们兄弟于另眼之外,就该让他知道,陆府里究竟谁的手眼高!”
“哼,我瞧那老东西也不是什么真人,顶多是江湖行走的混子,咱哥几个他居然一个都瞧不上,却对这个千古废人另眼相看,真是个大傻蛋!”
对话声渐渐走远。
陆沉揉着手腕,坐在门前石梯上,用嘴巴吮吸擦破的伤口,心里忽然对这扇门里的世界看的真切了些。一阵凉风吹过,他抱着胳膊打了个冷颤,很平静地想到以前的梦想是打这个门里堂堂正正地出来,而现在却是被人给丢了出来。心里终究有些难过。
“少主,你该回家了。”忽然有人轻声述说。
陆沉定睛一看,一张熟悉的脸孔就出现在眼前,赫然是他的奶奶。他不由疑惑道:“奶奶,这么晚了你不在夫人身边伺候,怎么在这里啊?额,你刚才叫我少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你就会明白这所有的一切,以及今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