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个人,几步走到工头跟前,用一只腿的外侧,靠向工头,郑重其事地说,“我是个女的!而且,来了月信,靠向我,雷是不敢碰我的!”
大家一听她这么说,就纷纷靠向她,靠不上的,就靠在靠她身上的人,以为这样可以把她的那种女人气、月信气传给自己,使雷公不敢向自己下雷锤。
——真真管用!刚才那么一个亮闪,要是有雷劈下来,正好劈在人圈里,他们这些人,管是不是干过损事,一个也别想活。可是,自从自称女人的人,顶天立地站起来,那个闪电过后的雷声,生生给憋回去了,等了半天才在挺老远挺老远的地方,放个刺喽屁样的响起来。
大家都把惊奇的眼光送给了那个女人。
相传,雷公不敢把雷锤砸向有月信的女人,因为,女人的月信,可以黵裂雷锤。
民间这样故事不少。说,有一天,一个雷一个雷不停歇地砸向一个地方,大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一个从来也没有听过那么大声音的雷声响过,那个地方就跳起一个东西。随着,又一声雷,劈向那个东西……
雨过天晴之后,人们到那个地方,找到了一尺多长游蚓(蜈蚣)的尸体。原来,这个游蚓成精了,祸害不少人,雷公秉承玉帝的旨意就要劈死它,但是,它拿着一块女人用过月信布,遮在了头上,阻挡着雷公的雷锤。雷公劈不了它,回到天庭也得受到玉帝的惩罚,没有办法,他豁出去了,就闭着眼狠了心把雷锤砸向了游蚓精。
那雷锤遇到月信布弹了回来,砸在了山石上,发出前所未有的声响,这一声,把游蚓精手中的女人月信布震掉,趁此时机,雷公用他的另一只雷锤,打死了游蚓精。
类似故事多了去了。
你说这是个传说吧,但是,真管用,自此之后,再就很少有雷声围着他们了。不多一会儿,天就放晴了,地地道道是“干打雷不下雨”。
他们这些人从房场里站了起来。
工头向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尴尴地笑了笑,说,“阆、大姐——这回不能叫你阆大哥了——谢谢你啊。”
他不叫她阆大姐时,也没有叫她阆大哥,而叫她“阆老六”。因为她来的时候,报的姓名就是“阆老六”。
“……可是,你不、能在我们这干了……”工头相当不好意思地说,“要是让东家知道我在这里收了女人,我这项上人头就不保了……求你,谅解、我……”
阆姓女人张张口,想说什么,用眼睛转一圈眼前的人,最终没说出什么来。
工头把一小袋蘼子递给了阆姓女人,说,“这是三人份儿。”
阆姓女人接过米袋子,说,“不好意思,没干什么,就拿粮食……”
工头说,“你救了我们一众人呢。”
阆姓女人说,“我走了。还有人会救你们的。打雷下雨,不用怕,你们往一堆攒,就行了。”
说完,阆姓女人,扭着皮鼓走了。
大家心里清楚,阆姓女人的话,是一语双关。意思是,这一群人里,哪里只是她一个女人?她走了,需要女人来给你们挡雷,你们攒在一起就行了。
这一群里,四五个女人也不止。
盖房的工地上,不让招收女人,说,女人不吉利,尤其是有月信的女人,到哪里黵到哪里,这和挡雷公雷锤的说法,是一致的。所以,有女人要加入到各类工地上来干活儿,都把自己打扮成男人。有的工地的工头,不那么严,明知道有女人进来,佯装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敷衍了事。
其实,这里的工头,也是这样子的,男的女的能咋地,一样干活儿就行呗,有的时候,他还装糊涂吃女工的豆腐。
可是,你说出来,不行,你大庭广众地说你是女人,这话要是传到东家那里,东家真可以杀了工头。
别看他是工头,但他也是奴隶身份,杀伐惩处,全由东家说了算。
那个阆姓女人以为我救了你,救了你们这么一伙人,没事呢,你们知道我是女人,也会收留我。殊不知,工头承担不起,若让雷劈了,一下子就死了。可是,让东家知道了他收了女人来干活儿,东家就不仅仅是整死他的事了,一股火发起来,能整死他妈,他弟他妹。一事三命四命的情况,是有的,奴人(奴隶)嘛,稀烂贱的,杀几个,以儆效尤,也是值得的。
说出自己是个女人,那是非得撵走的。
大家懒懒地拿起了盖房的工具。
他们的工具还很原始,刀、斧,都是石头的。不过,他们这时已经是新石器时代了,手里的石刀石斧都是磨制的,很精细的。也有金属刀,但,金属器物都掌握在奴隶主的手里。盖房的房场,就工头有一把小铁刀,除此之外,是看不到一点金属器具、器皿的。
他们效率很慢,这一处房,这个工头领着人在这里干了好几年了。东家不埋怨他,因为,那个时候,都是这个效率,谁也没招儿。
还没等动工,西北方向又传来了滚滚的雷声。
“早看东南,晚看西北。”
——下晌,西北方向要是有雨来,那就肯定有雨了,工头感到无限的丧气,说,“雨歇了,自己找地方,别像刚才样的,攒到一堆等死!”
刚才,本来知道是雷阵雨,可是,谁想到是那种的雷阵雨?阵(震)到那种程度?不震死人不罢休似的?
大家一听工头这么说,就纷纷往山上自家的山洞里走。家里不在跟前山洞里的,也伙着别人走,躲一躲雨,雨过了,还得回来干活儿。
只有两个人不动,一个是木梳,一个是和他脚前脚后来的干儿。
木梳倚在门柱上,看着干儿。
干儿躲了两次木梳的眼光,都没躲过去,就挺挺着胳膊,背过去双手,晃荡着肩头问木梳,“你看我干啥?”
木梳说,“你看我,我就看你。”
干儿说,“谁看你了?”
木梳说,“你没看我,咋知道我看你呢?”
干儿嘴里叨咕着什么。
木梳说,“你骂我?”
干儿说,“谁骂你了?”
“那你说啥?”木梳问。
“我说,”干儿说,“你还‘大命人’哪,好悬没让雷劈死你。”
木梳抢过话来说,“雷不可能劈我!我姥爷说……”
“你姥爷说你是个神人!”干儿说。
“你咋知道的呢?”木梳好生奇怪,他并没对这里的人说过他姥爷说他是神人啊,他咋知道的呢?
干儿一撇嘴,说,“说没说,你可以当国王呀?”
“国王?”木梳摇摇头,说,“没有,我姥爷没那么说过。”
干儿鄙夷地看了木梳一眼,嘴里又叨咕一句。
“这回你骂了!”
“我骂啥了?”
“你骂:傻B。”
干儿“咯咯”地笑了,他骂的这句话,是赖不掉的,口型表达得太清楚了!他就想法遮过去,他说,“其实,有的时候,我也骂我自己傻B。你说,有的时候吧……哎,你家离这好远哪?”
木梳说,“不远,就在蜂巢山里。”
“那你怎么不回去?等着在这遭雷劈呀?”
“雷不能劈我。”木梳说,“再说,你怎么不走?你家在哪儿?”
“我家?”干儿说,“我家可远了,在那边的山呢。”
——他们都在山里?不在山里,在哪里?
他们这些人,都是从北边过来的,到这里没地方居住,就住在山洞里。久而久之,成了穴居人了。
但他们是自由人。
而工头是“奴人”,就是奴隶,是一个让人当成物件样的,抛来买去,像牲口样的,随意杀伐的奴隶。
他们这些自由人,得听一个奴人的招呼,听一个奴人的安排——这听上去,不可理解,但,这是现实,因为,奴人是工头。
他们很羡慕工头这样的奴人,他们有奴隶主罩着,起码吃饭不犯愁,整天只是看着别人干活,自己只是支溜支溜嘴儿。工地上有的人就说,想去当奴人。别人说,那容易,往头上插一棵草,自卖自身,就齐了。可是,说想当奴人的人,又不出声了。
管怎么说,他们可以自由出入自己的家。
山洞,山洞怎么了?冬暖夏凉,不进风不漏雨,挺好的。就是得出去干活挣粮,起码,出去吃两顿饭啊。
——这周围的山里,都是些这样的人。
干儿一来,蜂巢山的人,就知道他是外山的人——从来没见过吗。来不久,就打起了雷,还没顾及问他是哪个山的。实际上,木梳就是留下来问问他这些,他要是没地方去,就上自己家去。
于是,木梳对干儿说,“那你上我家去得了。你不怕打雷劈了你?”
“不怕,”干儿说,“我怕啥?你家?还得爬山,怪累得慌的。”
木梳来了情绪,他停下倚门框的姿势,翻转身,用手一指,说,“我家一步不用爬山,从水里,坐——现在是旺水期,得躺,躺在船里进屋了。”
“躺着进屋?”干儿有了兴趣,“船里?你家有船?多大?”
木梳说,“不大,能坐下两个人,要躺着,就得俩人摞着躺。是一根木头的,叫独木船。我姥爷做的,那船,别人摆弄不了,只有我和我姥爷能摆弄。”
“你们家……怎么什么都你姥爷?”干儿加着小心地问。
“你家不是啊?”木梳问。
“你,”干儿仍旧加着小心地问,“你爹呢?”
木梳反问道,“谁有爹?你有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