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坐在污浊塌陷的沙发上一个人寂寞的抽着烟,没有人能看透烟雾缭绕后面的表情,烟火已经快要烧到他的食指了,他竟浑然不觉。老娘默默的坐在板凳上纳鞋底,时不时用手捋一下耳鬓花白的头发,顺带着偷偷抹一下眼睛,她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的纳鞋底累的还是怎么了……家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门口的黄狗“泼皮”也心有灵犀的一声不吭。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我不上学了。”这个场景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从来不曾消失,甚至不曾淡化。
我叫李贵,同学门都跟我叫李棍儿,对,就是这么俗气的名字,谁让我的老爹没有什么文化呢,估计我出生时一心想让我大富大贵吧,我哥就叫李富,不过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哥哥大我四岁,从小就是个学霸,在村里上小学、在镇上读初中从来都是年级第一,而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货色,从来没有哥哥的艰苦努力,所有成绩从来都是徘徊在年级中上游,在我们这个教育水平超级落后的乡镇自然是没有上大学的可能。当年哥哥以全县第五的成绩进入县里最好的高中——浅滩县一中,但是进入高中后,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许真的是素质教育的魔咒,他的刻苦努力仍然能在高中赢得优异的成绩,但是他非常焦虑,月休回家的时候偶尔跟我诉苦,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也许聪明的哥哥提前看到了未来,就是对未来的期望和不确定增加了他的焦虑。
有一次他跟我说,他快撑不住了,但是幼小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每天忙于耕种的父母也无暇关注青春期的儿子的心理变化,也许他们从来就没听说过青春期这个词。而从小就是乖乖仔的哥哥也从没有给父母添过麻烦,似乎就是一个不用关心就能长大的孩子,他太优秀了,他是老爹眼中未来改换门庭的希望——唯一希望,不争气的小儿子只能在家种地了。老爹对供养孩子上学从来都是很积极的,因为他相信上学是改变人生的唯一途径。
参加高考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去学校关心一下,甚至我都不知道哪天高考,我爹娘倒是记得,可是他们实在没有勇气去县城看看,对他们来说县城三十公里的路程太遥远了。
四年前的6月8日下午,高考结束的当天,村委会主任大牛叔急急忙忙的跑到我家,一把抓住我爸的胳膊“大川哥,学校来电话说大富出事了”,当时老爹就懵了,他莫名其妙的问大牛叔:“大富不是在学校考试吗?能出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你们还是去学校看看吧。”大牛叔知道什么情况,但是他不敢说。
老爹喊上老娘和刚刚放学的我一起奔向村头刘家,刘家是全村唯一一家有车的人家,一辆五菱面包车,刘家的孩子叫刘艺轩,是不上学的,刘家的人很少跟村里人来往,是十几年前搬到村里来的,没有人知道他们家是从哪来的,为什么要搬到村里来,只知道大牛叔给安排了一块地,找村民帮忙给盖了三间红砖房,他们一家三口就住了进来,刚来的时候刘艺轩只有两岁,还说不清楚话。去年刘叔购置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每天起大早从村里拉菜到县城边上的菜市场卖,每天中午之前就回家了。哥哥每次上学都是跟着刘叔的面包车进城,哥哥说刘叔的车从来不进城的,所以每次他都是走几里路才能到学校,每次放假都是走到菜市场,跟着刘叔一起回家。
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出事,老爹是不会再次去求到刘叔的,因为平时哥哥总是坐人家的车去县城,已经很麻烦人家了。”老刘啊,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但是大牛说我们家大富在学校出事了,没办法,只能麻烦你送我们去一趟城里了。”
“大川哥客气了,住在一个村子里相互帮忙是应该的,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大富出什么事了?”刘叔边说边把面包车上剩菜往下搬。
随后进院的大牛叔气喘吁吁的说:”先别问了,赶紧去吧,到了学校就知道了。“临出门时大牛叔还专门嘱咐道:”老刘你路上慢点,给他们送到城里边上就行了。“
赶往县城的路上没有人说,我悄悄的问了老爹一句,”到底出什么事了?“老爹没有出声,我也没敢再问,老娘全程都没有说话,只是在这个时候紧紧的抓了一下我的胳膊,有点疼,也许真的出事了。到了县城西关,刘叔把车停在路边的岔路口上,尴尬的说:”大川哥,只能送你们到这了,我不能进城,你们走一段吧。“我们一家三口慌张的下了车,急急忙忙的往浅滩县一中跑。
此时天色已经稍暗了一些,夏天的白昼长,许多吃完晚饭的人拥挤在学校门口,接送学生的家长都已经散去,剩下的都是看热闹的,我们一家三口挤进人群就看到了黄色的警戒带围在教学楼边上,昏黄的灯光下,一条人形的白色粉笔线匍匐在地上,线里面还有暗红的血迹。似乎老娘突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下就朝着白线扑了过去,还没到白线附近就摔倒在地上,我和两个现场的警察上去扶起了昏迷的老娘,我不由自主的哭了出来,大声的叫喊着”娘——“这时候老爹似乎已经彻底傻了,不知所然的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地上的白线。
一个警察和一个老师模样的走了过来,跟老爹聊了几句就给老爹带到了学校门卫室里。我扶着时哭时喊的老娘坐在学校的院门口,呆呆的望着。一会儿老爹从学校的门卫室里出来了,扶起地上的老娘说“走,咱看看大富去”。我扶着老娘走上警车的时候,一回头看到人群中一个美丽的姑娘表情木讷的朝我看了一眼,无比深沉。
凄冷的太平间里,哥哥平躺在冰冷的架子床上,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但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没有一丁点的痛苦,老娘一下子哭倒在哥哥冰冷的身上,声嘶力竭的喊着,我和老爹只是握着老娘的手,我居然没有落泪,因为我已经开始恨李富了。
老爹木讷的跟着民警和一位年轻的老师在太平间和派出所聆听了各种判断,笨拙的在各种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年轻的老师几次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但是都没有说出口,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是李富的班主任,叫张龙腾,刚刚毕业两年的年轻教师,我看了他一眼,似乎我们很有缘分,亦或是我跟李富长得很像的缘故。
晚上我们被安排在一个破烂的招待所,晚饭是派出所给安排的泡面,虽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泡面,但是真的觉得味道挺好的,哥哥死去的痛苦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我的食欲,倒是爹娘什么都没吃。
第二天一早一个民警将一个瓷罐用白布包着交到老爹的手上,“这是李富的骨灰,按照规定,你们不能带他的尸体回去,我们只能火化,昨天你已经在告知书上签字了,“老爹没有表示任何的异议,包着李富的骨灰出了招待所,招待所门口站着张龙腾老师,他拎着一个很大的蛇皮袋子,语调深沉的说”这是李富的遗物,里面还有他的遗书,我给你们收拾好了。“老爹接过来默默的转身走了,我走在最后面看了一眼张老师,轻轻的说了声”谢谢“。
爹娘混混沌沌的朝家的方向走,而我一直想着怎么才能回家,我没有吃早饭,有点饿了,手里拎着蛇皮袋子异常沉重,走了接近三公里才走到县城西关,我觉得我的小细胳膊快要累断了,我肯定坚持不到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