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么呢?对我来说,有家就要有家人。数不清多少个日子了,每次推开家门,面对的都是空荡又冷清的屋子——我讨厌这样,我讨厌自己先回到家。我不喜欢学校开家长会,他们知道我的情况,于是我的家长会可以没有家长出席。哥哥若是不上课倒是可以顶替一下,可这样的机会也很少。
有个同学曾经带着些许羡慕跟我说:“你都不用被叫家长开家长会……”转眼她的家长来了,她就欢天喜地地被牵着手带走了。
失去得久了,渐渐学会了适应另一种新的环境。然而最大的考验就是对内心的考验,就像你在一棵小树上割去一块儿,破裂的断面最终还会长合,但也留下了怪异的疤痕。而我,只是渐渐麻木了而已——别人笑,我也笑;别人哭,我却不觉得有多么悲伤。
有时会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想法:在我们的生活坠入最低谷的时候,会不会突然出现什么人,给我们指引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这不过是个幻想罢了,还没过了做梦的年纪,脑中依然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很早就知道了,期盼别人是不大现实的,靠自己才最牢固。哥哥从来都是个活得很现实的人,我再充满幻想,也明白现实生活不是影视剧,更不可能是童话。
可是我到底没想到,就那样简单而平静的生活,有一天真的会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而那个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我那说来神秘、十多年来不可触及的,亲生的母亲。
其实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至于是飞来父母已逝的坏消息还是某一天他们都活着回来找来,都对我影响不大了。潜意识里,我觉得会有一种可能出现,而这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时候哥哥高二,我也已经升入初中了。好多问题我不会再简单地想想而已,被哥哥言传身教的,做什么事之前需要用心想好,不管结果走向哪里,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就好。
那个时候,我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两个女人,有种不安的感觉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不要趁着哥哥还没回来,找个什么理由把她们赶走。
我什么都没说,脸色也不怎么好,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准备拿钥匙开门,丝毫没有理会她们,完全把她们当作了空气。
“孩子……”我听见其中一个女人把持不住了,她声音颤颤的,倒是不难听,就是让人感觉她有点不对劲儿。
“叫我?”我没办法再置之不理了,“叫我吗?有啥事?”我说话很随意,看向她无端伤感的脸,也不为所动。
“孩子……”她好像就是说不出别的话了。我顿时有点烦躁,就想说点什么把她们关门外面。
“璎珞——”就在这时,哥哥回来了。我开始后悔没有果断一点,也许这就是个麻烦事、马蜂窝……
“怎么了?你们是……”哥哥疑惑地看着她们。
“啊,你就是老何家的儿子吧?我是工地叶经理的媳妇。”另一个女人面色平和,言谈之间带着友善,也显示出了她良好的教养。
最初说话的那个女人神情更加怪异,我无法用我的语言来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是他儿子。阿姨你好!”哥哥开始公式化的客套和礼貌。
“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妹妹有关的……”第二个女人说着神情严肃地看了我一眼,不禁让我内心里哆嗦了一下。
第一个女人的目光从开始起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有种难过的预感,紧紧贴着哥哥,手扯着他的袖子。
哥哥把我放在他身边,目光转向那个沉默不语的女人,正色道:“我想知道,你是谁。”
那女人纠结为难的时候,我趁机将她打量了一番:不到四十岁的样子(甚至更年轻),微卷的长发松松地挽在后面,脸上没有化过妆的痕迹,素颜的面容干干净净,眉目清晰、口鼻温润。身材没有三四十岁妇人的丰润,她很瘦,我看着她露在长袖长裙外面的一小段手腕和小腿——它们是不是比我的还细呢,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将它们捏折。情不自禁地,心中为她生出一种脆弱的怜悯之意。
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眼前所有的事情都出乎理解。
“我是……”那年轻妇人下定了决心一般目光坚定起来,一字一顿,“她妈妈。”
顿时一阵轰鸣从我耳中传入心底,竟然没法控制。我纹丝不动,没有表现出多么惊诧。
哥哥再开口时我已经推开屋门冲了进去,恶狠狠地拍开布帘,书包往床上一甩,一/屁/股坐下来,妄图把这突然降临的一切都挡在我的世界之外。
他们几个再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经忍无可忍。“呼”地站起身,绕开他们,在橱柜里翻了一圈,找到一个馍馍站在栏杆前啃咬。这时眼泪想要使劲涌上来,我拼命将它们憋住,憋得我眼眶酸痛。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食物,和着没有见光的眼泪,到空虚的腹中,一路酸涩。
“璎珞。”哥哥跟她们谈过之后语气平缓了不少,至少没有像开始那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今天就别做了,咱们出去吃吧!”那个看起来友好的女人甚至把手放在哥哥肩膀上。
哥哥正要推辞,我赶紧打住他,“好哇!去哪儿?”不顾哥哥不悦的眼神,我满不在乎地应了下来。出去吃,怕什么?花的又不是我们的钱。再说今天我们也没时间折腾做饭的事了,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得多做出两份。
一行人高调地下了楼,穿过繁忙热闹的居民区和闹市,熟悉我们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立刻忍不住兴奋起来——我们又成头条了,他们又有茶余饭后的谈料了!
终于坐到了板凳上。三个人都把菜单推给我,我就不客气地接过乱点了一通。要不是哥哥在桌子下面狠心捏我的手,我一定会把后面几道汤都加上——紫玉翡翠汤、珍珠银耳羹……
饭菜上来之前大家都有点沉默,冷场了。我拿着勺子在桌子上不出声地画着圈圈,专心致志地研究桌子上的花纹和杯盘的质地,耳朵竖起来等着听他们的动静。
“璎珞今年几年级了……”那个纯粹无关紧要的女人问着些纯粹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这些零零碎碎的琐事都由我的私人秘书何润泽同志全权代理。
那个女人一言不发。别忘了,是你开的场!我感到她的目光,如炽如炬地向我照射过来。
“璎珞是八七年农历六月十七生。”她看着我手里的勺子,喃喃说道。
这就是我的准确生日了?这样说来,哥哥是八三年正月,的确是比我大了四五岁。千古之谜终于有人来解开,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兴奋。关于这个问题,我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这组数字到底对我有什么实际意义?一点都没有!
饭桌上又是诡异的平静。如果这是一次相亲的话,那它绝对是要黄了。好在不一会儿饭菜就上来打破了尴尬。
“开饭了开饭啦!终于上菜了!”我无所顾忌地挥舞着筷子勺子,开始大快朵颐起来。自称我妈的女人把看起来不错的菜往我和哥哥面前推。我知道她想给我夹菜,我也知道她一直在看我的脸色——幸好她没有那么热情过火,不然我连饭都吃不下了。
吃着饭随意地聊了几句,聊的大多是从前的事,爸爸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哥哥面色如常,语气自然,饭吃完,话也到此为止。
“我吃饱了!我走了!”我抹了嘴、抓起书包,很没礼貌地离席跑了。就是那样,从头到尾,我都表现得很没礼貌,谁让我是——从小就被自己亲爹亲妈扔掉的弃儿呢?
我知道,这事是不会随着我前脚离开就这么算了的。
下午的课我强打精神听着,听着听着就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最后实在烦得不行,一下课就去找平时跟我打打闹闹整天腻在一起的小霞,问她能不能收留我,我不能回家了云云。小霞整天跟我吵吵嚷嚷的哪儿那么好打发,非要让我买吃的贿赂她才会考虑。我一听岂有此理,瞪了她一眼,这么小就学得这么黑暗不正直!我把她鄙视了一番,想想这毕竟不是个好办法,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看她们的来势,也不是我不见就能被气走的料。
一直拖到班里最后一个人都走了好一会儿,我才气汹汹地把书包撂在肩上,视死如归地往家里走去。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进家门,还是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那个女人,把我们的屋子打理得像病房,那么整齐很好吗?我要用的东西全都找不到了!哥哥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以为我回来先看见的会是他呢!
有点郁闷地放下书包,靠在床上看她忙里忙外不知忙些什么。
“璎珞,”她向我走过来,背光下我看着她的轮廓,瘦得仿佛只是个影子。“饿了没?洗洗手先吃个苹果垫垫肚子吧,我手上都是面没法给你拿啦。”
我眯着眼睛一看,果然一手的面糊。
“你干什么呢?”我坐起身,很不自在地面对着她。
“不干什么呀,”她有点不知所措。“你哥哥去买东西了,我做点饭给你们吃。”
买什么东西呀,我们生活得好好的,本来就什么都不缺吧!我看了一眼墙角里她们提来的吃的喝的,恹恹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过得好好的……我们不需要那么些,我们吃饱喝足有学上就够了。我们俩抱成一团福祸与共,就够了。
“璎珞,是不是不舒服啊……”她说着就探身过来,用手背来碰我的脸。
刚一接触到她微凉的皮肤,我惊颤了一下,猛地躲开她的触碰,满眼排斥地看着她,内心里却仿佛涌过一股潺潺水流。
“我好好的,别碰我。”她听到我明显的抗拒又愣怔了一下,终于神色黯然地转身走开了。
我眼睛酸胀起来,这会儿仿佛万爪挠心般地难受……都是因为她自作主张想来就来、闯入我们平静的生活,现在又把自己当成自家人一样在那里折腾,她怎么可以这样?!我一直以为,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早已经消逝在晦暗的过去了……可是倘若有人给我带来的消息真如我所想,我又该是怎么样……
“你说你是我妈。”我走过去,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看她在走廊里择菜做饭忙活。
她手里的菜筐子抖了一下,险些掉在地上。她用极其压抑的眼神注视着我。我也一样,快要压抑死了。
“你说你是我妈,”我用又冷又硬的口气重复了一遍,不在乎她能不能适应我这种说话方式,目光在她身上游移着。
“那我爸呢,他是谁、在哪儿?”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脸色惨白,继而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她甩了一下头,很不自在地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他倒是真的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