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了,在爸爸妈妈的看护下健康平安的度过了八年时光。八年过去了,我还没有户口和一个正式的名字。爸爸妈妈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某一天从偏远的老家寄来了信函——终于可以把这件悬而未决的麻烦事落实了。
那时候还没有“璎珞”这么个好名字,爸妈哥哥平常一直都叫我“娃娃”,要不是被这么叫习惯了,我还真有点受不了……
哥哥抱着他发黄的字典,拿着一根破圆珠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我趴在他肩头看,原来他是在给我想名字啊!看见好的字词就记下来,已经写了有十几个了。爸爸妈妈不擅长这些,于是给我起名字这么重大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了哥哥。
“我能不能也给自己想一些名字?”我脑子里倒是也有一些喜欢的字眼。
“不行!”哥哥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哪有自己给自己起名字的?你当是玩儿呢!”
我难忍地捶了他一下,撇撇嘴打消了念头,乖乖趴在他背上看着。
“字典都翻了一遍了,就这些了。”哥哥起身,我从他背上滑下来。
“都交给你了,你看着哪个最好,就给娃娃叫哪个。”爸爸看了一眼又给了哥哥。
哥哥对着那张纸片足有一分钟之久……“啪”的一声,哥哥把纸片拍在桌子上,“就它了!”
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后来问及哥哥,他怎么刚好注意到那个词,难不成他也感兴趣?他大大咧咧地跟我说,还不是语文课刚好学了吗,有点印象,就顺便记了下来。
还以为你有多认真呢,又敷衍我!我腹诽着,不过好在这名字很不错,就算顺手拈来的也很得我心。
少时的哥哥给我的印象,霸道、强悍,打死不掉一滴眼泪;对于我,甚至有点蛮不讲理,那样的严厉,一直都是我所忌惮的。
爸爸妈妈一般没时间管我太多,哥哥索性就成了我的业余监护人,只要在我身边,便会时刻约束着我。当我遇到高兴事得意忘形的时候,哥哥就适当给我泼点冷水瞬间让我冷静下来;当我闷闷不乐蔫儿了的时候,哥哥就带我爬墙掏掏鸟窝、下地捉捉虫子……那时哥哥不过也是个爱玩儿的、有点臭屁的小孩儿。可是想起那些过往,总是恍然若梦、依稀在记忆深处浮动,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妈妈在工地上干活时不知怎么的晕倒了。
我和哥哥赶到时人已经被送去了医院。我们打着出租车心急如焚地奔赴医院,找到妈妈的病房门外,扒在门上那块模糊的玻璃上看了又看也看不真切,只有跟爸爸一起坐在外面等啊等。不知等了有多久,我们等来了噩耗。
半年之后,妈妈离开了我们。扩散的癌细胞在她身上肆虐,制造出一片接一片可怕的水肿。由于病魔的折磨,妈妈走的时候并不安详,我甚至没敢注目太久,那个疼我爱我把我抱在怀里的、被我叫做“妈妈”的女人,只留下了身体狰狞的最后影像,永远定格在我脑海中。幸好她临终前还有我们围在身边,虽然身体痛苦,但她神志还很清明。她已经够坚强了,与病魔对抗的日日月月里,她没有发出过一声呻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只是看到年少的我们,从此没了母亲的庇护,她终于在最后一刻,把所有的遗憾和不舍都化作了一行眼泪——她的手还垂在我脸旁、最后那颗泪珠还挂在眼角,她的魂魄就离我们而去……
对死亡,我已经有了概念。死亡不是上天堂,但死亡可以是一种解脱。
爸爸不得不接受妈妈自此从大家生活中消亡的事实,巨大的悲恸曾经使他一蹶不振。后来他又是安慰我们又是安慰自己地说:“走了也好,不受罪了。”
可是爸爸能好吗?我们能好吗?我和哥哥看着爸爸一天天精疲力尽,越发地消瘦。哥哥年少,哭过一场以后还是那么强悍。我不知道妈妈生前爸爸有多需要她,可我清楚地看见,妈妈死后,爸爸也没了精神气,像被抽去了灵魂。
爸爸身边的活儿从前大都是妈妈做的。妈妈不在了,大大小小的家务活儿基本都落在了哥哥肩头。某次看见哥哥把爸爸换下的衣服一股脑全放进一个大盆子、拖到水池边又揉又搓又捶的。我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帮他一起好好打理。爸爸有点气管炎,从前妈妈总是白天黑夜惦记着他的身体,忙里忙外不知疲倦,直到她先行离去。爸爸半夜忍不住咳嗽,那时候我一般睡得很死,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代替了妈妈的工作,起身给爸爸端水拿药侍候的。
有一天,我发现爸爸呆在屋子里喝闷酒,哥哥放学回来,我告诉了他。趁爸爸出去的时候,我们一起在他床下找到了若干劣质酒的空瓶子。
那是记事以来哥哥第一次跟爸爸生气。
爸爸不气不怒、一言不发地呆坐着,哥哥情绪越激动,他反而越平静,平静得直让人感到害怕!那时我就想到了一个词——死气。
虽然哥哥脾气不怎么好,可他一直算是个孝顺的孩子。眼看着爸爸无动于衷,悲愤到了极点的哥哥竟然一甩手把面前若干个空酒瓶子挥出去老远,一堆玻璃“噼里啪啦”的碎声传入我耳中,我吓得哇哇大叫。
“要喝也喝点好的。”哥哥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从屋子里出去。
我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看着爸爸晦暗呆滞的样子,我觉得害怕;哥哥身上燃烧着火焰,我却亦步亦趋跟着他向外走去。
“哥哥……”我追过去,拽住他的手,这才发现,他手上沾着血迹。
“呀!你手破了!”我就那样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掉血迹,看着没有血再流出来,才缓了一口气。
“脏不脏你?我可不给你洗啊。”哥哥看着我白色的袖子上沾着红色的血迹,上来就给我发表“免洗声明”。
“真烦人,早知道不管你了。看你发火儿的样子,跟一头狮子似的。”
“我要是狮子,就先吃了你,也够吃两三顿了。”哥哥用手捏捏我细瘦的胳膊。“饿死我了,一会儿你做饭啊。”
经过上次的事,爸爸不再那么拼了命地借酒销愁了。
“儿子这脾气真像你妈……好酒太花钱,爸还真不敢喝了。”爸爸洗脱了酒气,还是一脸的慈爱。
爸爸远不及妈妈在生活中的细致,大大小小的事情,家里没了女人打理,总显得有点凄凉。就好比,以前都是妈妈带我去洗澡,后来我只能跟着邻居家的大婶和她的女儿唐栗。在澡堂里假装漫不经心地看着大婶给那个小姐姐搓上搓下,我感到一阵悲伤。妈妈以前也是这样照顾我的,失去她以后,我才切实体会到,生活中那么多事有多么不习惯。
妈妈的遗像就挂在我们的屋子里。我们住在离工地不远的集体公寓里。说是公寓,其实还算不上,顶多是一栋待拆的危楼……门窗倒是有,屋顶却还会漏水,因为年代久了,墙体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腐蚀。我有点担心,不过爸爸跟我们说,这房子虽然看着破旧,其实根基扎得还是很稳的;墙体表面有了腐蚀,可是内部用的钢筋材料都不会差。别人说的我们不一定会相信,可爸爸不一样——他可是一个建筑工人。
我们住在三楼,头顶与天只隔着一层天花板,刮风下雨都听得真切。一间大屋,没有分割,只在屋里扯了两面布帘子,爸爸的床铺靠近门口,我和哥哥的地盘就在靠近窗口的地方——那里有我们的一张上下铺、一张二合一的学习桌、两把椅子还有若干零零碎碎的物件。屋里没有厨房,走廊里就是大家共用的灶火。楼前的院子里种着一些蔬菜,我们几个没有人会打理,只能看着人家自得其乐自给自足。楼后面有公共厕所,离得不远,可是每次晚上要出去,我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迈不出步子。这个时候,我就该对哥哥扮可怜说好话了……想想铁面冷脸的哥哥往那儿一站,妖魔鬼怪都要怕上三分、不敢靠近。
失去妈妈的家垮了不少,不过我们还在努力修补,虽然彼此都心照不宣,那个空缺,是永远也修复不了的。
爸爸还得强打着精神比以前更卖力地干活儿、顾不得疲倦。我和哥哥自觉地节省每一毛钱,只要不去上学就到处找事做——工地上遗弃的小段废铁料,我和哥哥细心地将它们从瓦砾中捡出来,还有附近的易拉罐瓶子,我们也拾了好多。通常是易拉罐好捡,废铁不那么好找,有些钢筋还嵌在水泥块儿中,我们只能唏嘘放弃。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徒手翻找、睁大了眼睛寻找那一段段的钢筋废铁。有时候真恨不得手里有一块儿大磁铁,将周围所有的碎铁块儿都吸上来。待建的废墟上三三两两都是我们这样的小孩子,看见一段钢筋双眼会放出兴奋的光,有时候大家甚至会为了它争吵起来……等战果累累,时候到了,就把它们各自卖掉,赚得一笔不大不小的钱。
这样忙碌但充实的日子倒也渐渐适应。每天看着自己,看着爸爸、哥哥,都满身是汗地回到家,烧水、做饭,围在一起吃饭,在夏夜的星空下享受凉风的轻抚,听爸爸回想从前的事,感觉生活如此也好。
多年以后,我对爸爸的印象,就停留在最后几个平静安然的夜晚,看他默默坐在院子里,背影微微佝偻,无数个日子里,默默承受着肩头的责任,直到他猝然离开我们。
爸爸相较妈妈,是个有点粗心大意的人。他不会把凌乱的屋子收拾妥帖,要用的东西经常找不到。他做饭不太能将火候掌握好,他也不会,细心地注意到我或者哥哥身体上的不适或者变化……可是我们是如此依赖他。
那一天,我依然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翘首以待,可是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哥哥被爸爸的工友叫了出去,又神情凝重地把我留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们怕我看到什么,只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他们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也跑了出去。
工地上聚了很多的人,可是却没有爸爸和哥哥的身影。我看着混乱的人群和杂乱的现场,心脏不安地跳动着,彷徨无措间,我几乎要哭喊出来……那个时候才有人找到我,火速带我去医院,跟哥哥一起见了爸爸最后一面。
爸爸惨不忍睹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盖着医院白布的他,神情似乎还很安详……可是我和哥哥怎么都无法像他那样平静,我们怎么都不敢相信,不久之前还好好的一个人,他怎么就那样离开了我们……我记得一早他出去的时候,还跟哥哥说了下午会早点完工,他去买菜给我们做点好吃的改善生活……
哥哥石化了好久。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撕心裂肺却还有些许欣慰——我还有哥哥。我不会离开他,他也不会离开我。
哥哥不再石化,却濒临崩溃。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凹陷的眼窝,看着他面前渐渐变冷的饭食,心里难过得要死。他面色森冷,连一个冰冷的目光都不肯给我。我不敢跟他说话了,然后我就默默跟他一起绝食,直到有一天早上,我怎么都起不了床,头晕目眩无力又恶心,晕倒在床边……
醒来以后,四面皆是单调的白——医院的一切都让我感觉不舒服。
我以为眼前看到的人会是哥哥,可是没有哥哥的脸,只有糖炒栗子陪着我。
我难过地直起身,头还有点晕。唐栗过来看我,我把手放在她手上,艰难地问道:“我哥哥呢?”
“他出去了,”唐栗安慰地看着我,“过会儿就来了。”
“嗯。”我吱了一声,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不顾她的劝阻,硬是离开了医院。
一走出去,我就开始奔跑起来,将所有的难过和失落都抛在了身后。我从医院狂奔回家,才发现身上没带钥匙,我沮丧得差点栽倒在地。提了一口气,我又往工地跑去。
“哥哥——”我终于看见了他。我用尽全部力气向他奔跑过去,仿佛怕晚一点,他就会离开我消失不见。
他听到我的喊声抬头的时候,我已经跑到了他跟前,再也支撑不住,按住他的胳膊跪倒在地上。
我瞥见他手里提的编织袋,里面的钢筋露出了狰狞的头;我瞥见哥哥的手上,纵横着一道道的血印……我的心再也忍不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哥哥,哥哥……”我单调地叫着,可是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傻傻地握着他血痕遍布的手,看着他逐渐在我视线里模糊。
“你不会离开我吧,对吗?”我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看着不屑流泪的哥哥,好像也湿了眼睛。我用手轻轻抹他的眼睛,感觉手心里微微湿润,不知是汗水还是什么。我轻轻抚过他的脸,看着他依旧疲惫却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眼睛,不知为何心痛异常……我不能说,我从来没有如彼时那般心如刀绞过,面对死亡时都没有。
哥哥丢掉手里的袋子,把我抱在怀里。我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我确实感觉到了他的伤痛,因为我也是这么痛,它像潮水一样将我们包围,要将我们湮没。
“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我顿了一下,又郑重说道:“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感到他围着我的手臂紧了又紧。站在废墟里,这一点点微弱的生命力,似乎发出了一丝光茫。活下去,我们要一起。
那时候,哥哥刚过十五岁,我大约比哥哥小了四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