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是爸爸的亲叔叔,在他们兄弟辈中排行老二。据说爷爷去世的时候爸爸还没有家里的灶台高,爸爸年幼失怙,多亏了二爷好心把他过继到自己身边多加抚育。然而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当时叔叔也有妻女,女儿年幼不知事,老婆又是十里闻名的悍妇,爸爸年少时没少受委屈。但寄人篱下,忍气吞声本就是无奈,吃饱穿暖已经是最大的恩赐,所以他别无所求,渐渐习惯了隐忍、将一切苦痛咽进肚中。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漫长的岁月,往事早已积淀出灰尘,清风吹过,所有酸甜苦辣便是烟消云散。只是那些一点一滴的恩情,却随着时间的积累越发沉重——爸爸活着的时候每年总会回来一两次看望年事渐高的二爷。他去世的几年,我和哥哥也顺理成章代替了他本来要做的事,每年回来探望老迈的二爷,给他带来我们最新的面孔和信息。
我们坐的长途汽车离开了城市,向某个不知名的小乡村驶去。下了高速公路,走上偏野的乡镇小路,一路颠簸,窗外的风景同样变幻无穷:一会儿是黑压压的野树丛,一会儿是参差交错的乡间店铺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一会儿又是无边无际绿油油的麦田,远处的地平线上依稀可见星星点点散落的村庄。
我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不知此刻身在何处,也不知还要颠簸多久才能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再一次昏睡过去之前,似乎有声音在我头上响起,似乎有一阵低低的笑声钻进我的耳朵……
不知过了有多久,睡得昏天黑地的我静悄悄醒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哥哥怀里——我的脑袋贴着他的胸口、两只手还依赖性地抵着他,而他的手臂,竟然环着我的身体……瞬间浑身的血液都紧张起来,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我的脸颊发烫、小小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剧烈……我不敢动弹一下。他没有发现我醒来。偷偷向上望他的脸,只能看到刀削一般的鼻梁之下,那两片线条坚毅的嘴唇,正微微抿着。我猜想着他的心事,也许此刻他的还在为许多事情忧虑。即使旁人看他再从容、即使他再善于掩饰,我也知道,他也有他的脆弱和为难。
突然很想看看他的眼睛,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沉郁……当我这样思索的时候,一只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探出去,轻轻抚上他的脸,一路向上,从嘴唇到鼻子,最后找到他的眼睛,触到他的睫毛。
“小猴子,”哥哥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儿,我吓得一下子从他怀里挣开,笑嘻嘻地躲闪着他,可细细的手腕儿还是轻易地被他抓在手里,任我怎么甩都甩不脱。
“别动来动去的,乖乖坐好。”哥哥突然松开我的手。我不动声色看着他,不知怎么的,内心涌上一丝淡淡的失落。
“快到了没有?”我像他说的那样乖乖坐好。空气瞬间冷却下来,仿佛刚才短暂的快乐都是幻象。
“嗯。”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
终于,熟悉的风景和人物近在眼前了。这里是爸爸的故乡,也就是我们的故乡吧,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有点,近乡情怯。我看了哥哥一眼,他提着行李四处观望了一下,这才带着我,一步一步地沿着乡间的小马路向目的地进发。
还没进院子,老远就听见一阵狂放的笑声。这笑声不是某个汉子发出来的,而是二爷的女儿、我们的表姑——春姑发出来的。我苦笑地看了一眼哥哥,多少年了,还是这样啊。想起小时候在二爷家住的时候,春姑就是最不好招惹的人,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泼辣的性子就完全遗传了她的母亲。
关于春姑这个称呼,我们当着她的面是万万不敢这么叫的。早些年春姑也曾在城里发展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回到了这里。周围的人都知道她是喜欢城里生活的,所以她从那里回到家乡一待就是这么多年,总让人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春姑年龄都近四十了,让所有人吃惊的是,直到现在她都没有结婚生子,这件事最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要说春姑长得一点都不丑,相反的,在所有普通人当中,她其实长得挺不错的,至少我也听人说过,她年轻时还是蛮俊俏的。二爷奶奶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左右劝说使尽了各种招数,后来春姑总算是去跟奶奶看好的几个青壮年小伙儿见了面,可最终还是没有结果……过了许多时日,二爷奶奶不死心也累了、没辙了。那些年爷爷还总说春姑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从大姑娘熬到妇人,唯一不变的就是她那让人“闻风丧胆”的泼皮性子。
春姑是二爷奶奶的独女,生了这一个后他们便再也得不到一个想要的男孩,多少也因为这个原因吧,二爷把自己一大部分的父爱转移到了爸爸身上,把他视为己出,从一个不够灶台高的小孩养高养壮养大。这份恩情确实了不起。长大以后,爸爸也确实是按一个儿子孝敬父亲的方式对待二爷的。
“姑!”我几乎是跟哥哥一同叫出来的。春姑大步流星地朝我们走过来——她的身板还是那么硬朗。
“还以为你们都把你们二爷忘到九霄云外了,一年没来了吧!”春姑的大嗓门嚷嚷着,一路进了屋。
“哪有啊!”我们俩走在春姑后面。我偷偷对哥哥咂了一下嘴,这几天耳朵可有好受的了……
行李一放下来,我们俩就径直去了二爷床边。老人家年近八十,身体越发衰弱,一到天冷的时候就整日卧病在床,连每天的饭都是旁人一碗一碗端过去的。
“珞珞,阿泽,”二爷看见我们,脸上现出光芒一般,挣扎着要坐起来。哥哥赶紧过去扶住他,在他身后垫了一个厚厚的枕头。
“哦呵呵……”二爷没有戴假牙,开心笑的时候嘴都有点漏风。不过这样看着也不错,脱去了以往凌厉的模样,二爷也是一位满满慈祥的老人。
二爷颤颤巍巍地问了我们好多事情,哥哥耐心细致地一遍一遍回答二爷重复的问题。我们的二爷,他已经开始糊涂了……
但我相信,在他内心深处,所有事情,他还是清楚明了的。不知道他记不记得从前,只要我一来到他的床边,他就伸出干瘪的手,在床边摸索着给我找好吃的……那些温馨的画面,如今却让我感到伤感。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哎,这是你们长白山大叔!”春姑抢着跟我们介绍。可是这男人的模样,怎么着也跟长白山这个词不搭边。他看起来也有四十岁出头了吧,脸上被岁月的风霜镌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沧桑却不让人感觉衰老,身板高大结实却没有山一样的压迫感。
不知为什么,他一直都不怎么说话,但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一晚上春姑都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跟他有关的大事小事,只有问到他的时候才会“嗯”一声,不然就像完全置身事外,一切与他无关。
从春姑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中,我们多少了解到有关这个人的一些事情。
二爷从年轻时就以木匠活儿营生,从维持生计的程度逐渐做到大师的水准——二爷不仅靠着高超的手艺殷实了家底儿,更吸引了周围一些年轻人前来拜师学艺。“长白山”——真名白山洲,就是二爷的徒弟之一。大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怎么到了这个僻野小乡村,更不知道在他沉默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他从不对人说起,没有人吃饱了撑的找他探秘,也就无人知晓他的事情。
春姑似乎对这座山很感兴趣的样子,看得出来,她对“长白山”态度还是很热情的。可是人家不买账,话都不愿多说两句,更别提会回馈春姑的热情了。即便如此,春姑也不气不恼——这倒让了解春姑脾气的我们意外,要是谁敢给春姑冷脸看,那他可有好果子吃了。想到此,我们不禁感慨,心理上也有点为春姑鸣不平,可能“长白山”一介粗人,根本体会不到一个女人微妙的感情。
每天一大早,我们都还没起,春姑就从床上爬起来,先帮着同样醒来很早的二爷擦脸、穿衣,然后才去拾掇(发音shidao,分别为二、四声此处带点方言,意为收拾)自己,给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烧火做饭。
当我起来昏昏沉沉走到院子的时候,就看见春姑蹲在水池边卖力地洗着一大盆的衣服。走过去洗脸,不经意间一瞥,才发现盆里的衣服不是别人的,正是“长白山”昨天身上穿的那件还有其他的衣物。
这也很寻常,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着,毕竟长白山只是作为二爷的徒弟,却也像个儿子一样照顾二爷。二爷身体不再健朗、不再能教他什么,他却还是留了下来,为这个人丁稀薄的家出了不少力,也渐渐成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一跟支撑的柱子。
哥哥心思不会外露,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揣摩这些。如果我跟他说出我的想法,他准会嫌我无聊没事找事。
可是身在这里,总是发现一些不寻常的事情。我不相信,其他人都是视而不见的。
家里的院子被中间几间屋子隔成了东西两院,面积也足够大。二爷的主屋是在东院,春姑也住这个院,“长白山”就在中间的某间屋子住着,我和哥哥则在修整比较清爽的西院暂住。想想从前在这地方住的时候还是一派荒凉破败,过了十年八年就跟翻了个新似的。
某天晚上,我和哥哥从外面回来,哥哥吩咐我把给二爷买的药送到二爷屋里。约莫着这个点,二爷都已经睡下了吧。小心翼翼地走在没有灯光的院子里,云气颇重,月色暗淡,连影子都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路过中间某间屋子的时候,本来一切平静,空气有些许的压抑。猝不及防间,一声刺耳的尖叫撕裂空气一般炸起——我吓得呆愣在那里,紧张万分,竟然怕有人会被这怪异的声音惊动循着过来……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春姑的声音。
很久以后,我将这段意外说给哥哥听,我们都是沉默。
这些往事,是谁路上的插曲?又成了谁一辈子的心结?
白天没有来客的时候,大家都在院子里各就各位各忙各的。
我被哥哥圈在屋子里不让出去——寒假作业我还空了很多,还有个位数天就要开学了,哥哥威胁我说再写不完就没收我的零花钱……真是苛刻的小老头儿,想要钱就直说嘛。面对着窗户看向外面,哥哥正在“长白山”旁边做帮手,“长白山”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将两块木头合二为一。奇怪的是,我左看右看都没有找到春姑的身影。真是奇怪了,平时这些活儿都是春姑自告奋勇搭把手儿的,谁也抢不得。想起昨晚的事,我还心有余悸。我不敢再陷进去多想。
吃过中午饭,终于得到了哥哥的许可放我出笼轻松一会儿。哥哥不知外出干什么去了,我转来转去也没什么可玩儿的,就
好奇又忐忑地来到“长白山”旁边,看他倒腾木匠活儿。
“白叔叔,你这是做的什么,椅子吗?”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烦死人的沉默。
“不是,是扶手床。”他竟然回答了我的问题,态度还很友好。
“床?怎么架子这么小?”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我很愿意继续发问。
“是给小孩儿特制的床。”他嘴角甚至浮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有点惊呆了。也是,总会有人上门或者把人请去做一些特别的东西。
“那个,做一个小柜子多少钱?”我实在无聊,竟然跟他说起生意来了。说完自己也觉得自找没趣,尴尬地傻笑起来。
“你要……”他抬起头的一瞬间怔住了。来这里的这么几天,我们就发现他这个人就是不怎么正视人——不是蔑视的意思,而是,他的目光似乎都没有焦点,把我们当空气、连我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午后暖暖的阳光驱走些许寒气,撒在脸上,都是明媚的感觉。
他呆愣的样子实在让我不自在,于是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尴尬地低下头,但是握着木头的手却在微微颤抖……这情形让我害怕,我不相信我脸上有什么,可以让人那样失神地盯着我。虽然他脸上还是长辈看晚辈的表情,可是一切都不正常了。
他还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木头和工具,但他的动作一直停滞着。我已经离得远远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偷偷观察着他,看着他默不作声又纹丝不动的怪异样子。
那张床到底没有继续做下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感觉他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投向我这里,当他的视线扫过来时我就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就是不与他的目光相对。哥哥渐渐也感觉到了,他很不高兴,不明白那个人到底什么心思,只是往对面“长白山”坐的地方直直地看了一眼,那个人就低下了头,不再用莫名其妙的眼光探视我。
这件事很快便冷却下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或许是因为二爷跟哥哥说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让哥哥把心放了下来。后来哥哥不得不告诉我,“长白山”的女儿在他老婆肚子里就随着母体的难产一同夭折了。
不禁有点可怜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也许这就是他总看起来那么出离世外的原因吧。有过万念俱灰的艰难时刻,活下来之后,便对人世再无所求了吧。
只是当我和哥哥离开这个家、踏上回程的路,不经意间转身回头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他那不寻常的眼神,直直的朝向我。这一次,竟然狠狠地攫住了我的心。
只是这一走,一切都成了悬而未决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