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由嘴里细碎了一句,勉强推开棺材,登时看到了陈孤那张苍白的的脸。
他愣了一愣,这张脸……好熟悉!
蒋由双脚猛地一抖,险些瘫倒在了地上,他的心在震颤,如临炎海冰渊,仿佛只要多踏出一步便会万劫不复——这张脸!他见过;就在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见过!
有……有鬼!
蒋由猛地一转身,不敢再去多看那张脸——这张脸早已经在他心中扎了根,他害怕见到这张脸,也从未想过会再一次见到这张脸。
他想要惊呼,但众人疑惑的目光反而像一根根银针扎得他清醒了过来,他不能慌,一慌就会坏事!
蒋由脸色一沉,用阴冷掩饰恐慌,他咬着牙强作镇定问关长青道:“棺材里的人是谁?”
关长青便将落海而亡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蒋由皱眉:“他是侯官县永平里人?”
关长青似乎是察觉了什么异常,反问道:“都头认得此人?”
“没……没有!”蒋由连忙否认道。
又疑道:“他真的死了?”
关长青道:“都头不妨再亲自验查……”
蒋由打断道:“不必了,你们可以走了。上午就碰到死人进城,真他娘晦气……”
一面说话,一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乌篷船,仿佛冯三娘在顷刻间从仙女变成了丑妇。
关长青便冲船尾的丁胖子吆喝了一声,船橹一搅,乌篷船立即向琼东河深处缓缓驶去……
蒋由站在巡查船上,长长吸了口气,盯着乌篷船消失的背影,心绪终于平复了一些。但他的眸子里却忽然攒射出了两道残忍的目光,他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一年前,我亲手将他掐死,为了毁尸灭迹,我又吃了整整三天他的腐尸,他凭什么会再活过来?棺材里的人应该只是面貌相似,他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
蒋由松了口气,他笃定,他杀的果决,杀的不留痕迹。所以他的目光又缓缓地沉入了琼东河,在清澈干净的细浪中慢慢破碎,直至消散一空,完全没了踪影。
———
伍达通等人离开水部门后,从琼东河转安泰河,最后来到了聚星里的一处小院——这里则是明教在福州城内的一个据点。
院子中,关长青一脸恼怒道:“那蒋都头分明识得他。这个小贼,果然欺瞒我等。不如就地将他杀了,一了百了。”
伍达通浓眉微沉,并未答话。
一脸沧桑的王兴插话道:“这其中倒有些古怪。看那蒋都头神色,似乎是认得陈小郎君,但是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故作镇定,视而不见。除非他识破了我等身份,因此不敢发作……”
关长青怒气一消,犹疑道:“莫非有人已经知道我等要刺杀那狗官?”
伍达通摇了摇头,声音浑厚:“应该不可能。一来此事隐秘,二来若是狗官提前知晓了,想必早已经在城门设伏,怎会让我等入城?”
关长青眉头一皱,轻声道:“那该如何?”
伍达通思想片刻,不动声色道:“我们正好缺一个喜欢游船的郎君……”
关长青听了心头一动,这是要将陈孤也卷入今晚的刺杀中,这样无论陈孤暗藏何等心思,都摆脱不了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等于和他们绑在了同一条船上……可这陈孤终究是个拖累!
———
“什么!你们要刺杀福州知州?”
小院的厢房中,陈孤刚从棺材里爬出来,就听到关长青似笑非笑地说出了这个消息,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你怕了?”
关长青坐在一把梨木镂纹背椅上,盯着站在棺材旁的陈孤,笑得戏谑。
陈孤心中叫苦:怎么不怕!这帮子不是好人也就罢了,还要刺杀朝廷命官——你们要是想造反,也他娘的挑一个好时候啊,如今才天圣元年,老赵家的龙气还旺腾腾的,怎么可能扑灭。
“大侠饶命!在下虽算不上中国人了,但也知忠君爱国……若不是那蛮夷国王欺人太甚,要灭我陈家,我们也不会轻易逃回中国。而且似乎现在的大宋皇帝也不是什么坏皇帝吧……”陈孤悲号道。
关长青一愣,倒有些愕然,失笑道:“小郎君,造反之事不可妄谈。实在是这在任的福州知州陈绛贪污狼藉,祸害福州百姓,我明教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剩下的话陈孤没有听进去,他忍不住伸出手指着关长青惊声道:“你们原来是……原来是明教!”
关长青疑道:“怎么?小郎君在海外也听过咱们明教……原来我明教在海外也有教徒,不过也不奇怪,明教本就不是中国本土教派。”
陈孤登时心如死灰!老子隔着一千年,都听过你们的名声。还他娘狡辩!明教啊!一听就是造反的好料子。那赫赫有名的宋朝方腊起义不就是靠着明教扯旗造反的!
陈孤把心一横,暗道:“坑蒙拐骗样样都能做,就算被抓进牢里,兴许碰到一个天下大赦,屁事都没。可这造反却是能当场就被杀头的。何况赵家皇帝,好歹也延续了汉人三百年国祚,何必要造反……得找准机会,一脚将这些人踹开,才好另做打算。”
陈孤定下心神,悲声放缓道:“大侠,你们既要刺杀福州知州,何必告知我?在下握不得刀剑,拉不得弓弩,能有何用?”
关长青忽然哈哈一笑,站起身子道:“眼下就需要你帮忙!”
只见关长青走到棺材旁,先是将里头的挎包扔给陈孤,旋即又将陈孤躺了一天一夜的褥子掀起扔在了一旁。
一瞬间,陈孤便猜到了,这褥子下定有古怪。
果然!关长青在那棺材底掀开了一块木板——原来是有一个夹层,陈孤忍不住靠上前仔细打量过去……这是弩!里头装了好几把弩!怪不得,怪不得!为什么一定要运这幅棺材进城,弩可是朝廷绝对禁止的武器。有了弩相助,他们刺杀福州知州确实会容易许多。
“这是神臂弩?”陈孤脱口而问。
关长青取出一张弩,放在手中摆弄,不明就里道:“什么是神臂弩?”
陈孤一愣,恍然想起神臂弓(弩)是宋神宗时才出现的利器,继而问道:“没什么……这弩叫什么?”
关长青有意无意的将弩对准陈孤脸面,微笑道:“这叫跳蹬弩,可单人使用。”
那弩虽未上箭,但陈孤还是不免警惕起来。纵然关长青没有杀心,可这不经意间的举动未免没有威胁警告之意。
“放到一旁摆好,我要将弩箭都取出来……”关长青又是一笑,将手中的弩递向陈孤。
陈孤心中苦笑,略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接到了手中——关长青连这样的凶器都不再隐瞒自己,显然这趟浑水自己是不蹚也得蹚了!
过了片刻,关长青将弩箭都搬走后,半晌不见的冯三娘终于走了进来。
陈孤的心情登时好了一些,因为冯三娘换了衣裳!不再是先前的粗布衣裳,上身是一件对襟梨白绢衫,内衬水绿右衽袄子,丰满的胸部撑得袄子不得不露出两道碗面般的衣褶,下面则穿着一件粉红百褶罗裙,她一面走进屋,一面脚步优雅,罗裙轻曳,好似个蓬莱仙女,仿若虚幻般的迎面走来。
陈孤直欲连连吸气,这……这……这美艳妩丽的冯三娘配上古代的花彩衣裳,教陈孤瞧了,简直好似在他的心房上左一遍右一遍地抚摸轻揉,好不舒坦!当真是应了那一句:秀色可餐!
冯三娘露出那一幅笑若春桃香自溢的表情,问道:“今晚的事情你知道了?”
陈孤从美色中回过神,但在她面前,似乎也不想露出沮丧神色,便勉强笑道:“我宁愿不知道。一个人知道自己不该知道的,从来不是一件好事。”
冯三娘愣了一愣,蓦然觉得陈孤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不过,她却又摇了摇头道:“祸福相依。如果没有我们,就算你没有倒霉到进了一趟棺材,但你身份来历不明,想要在大宋活下去实在很难,很有可能会被官府抓去做苦役。”
陈孤没好气道:“如此说来,我反倒要感激你们?”
冯三娘却答非所问道:“今晚过后,无论成败,我都会帮你加入明教。这样你就不必担心身份的问题了。”
陈孤眉头一皱,心念直转,这冯三娘好像又在帮自己……莫非冯三娘已经对自己芳心暗许?不对啊,自己打小就没有女人缘,更何况,如今还被剃了光头,唯一可以显摆的一头秀发已经下落不明,没道理,真的没道理啊……
陈孤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三娘子,你为何如此好……侠骨柔情?”
冯三娘娇笑一声,反问道:“莫非你希望世间只有大奸大恶之辈?”
陈孤立即摇头道:“当然不是……只是……”
他是想说,如果世间的貌美女人都如你冯三娘这般,那东施之流岂非一点活路都没了。
冯三娘却开口打断他道:“都是家师教导有方。”
陈孤恍然道:“原来如此!想必令师定然是一位高风亮节、品性卓然的世外高人吧。敢问令师来历?”
冯三娘收住脸上的妩媚笑容,肃然道:“家师乃峨眉山白眉道姑。”
陈孤张嘴结舌,峨眉山的‘白眉’居然是个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