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木墙伸引狭长廊道,庄无颜停步瞧,映在廊道尽头那排紧闭门窗上的人影似乎不只林仁肇一个。
庄无颜驻足门前,身后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抬手叩门。
“……将军,我们搜遍全城,到处都找不到李老板被盗的十桶猛火油的下落。”陌生男子的声音响起,庄无颜悬指听,“好在昨晚,路统军买通一个冯府的下人,那人密报说,猛火油就藏在冯延鲁的尸棺中,好明早运出城!”
什么?庄无颜慌张自问,冯延鲁的人已死了?
“将军。”路孝和接话,“国主应允冯家,将冯延鲁送还江北扬州祖坟归葬,明日天亮发丧。我们要尽快动手啊!”
庄无颜的瞳孔一闪,听起来,屋里众人在商讨与一个死人抢棺材的事?“哐当”,手中提篮滑落,门内路孝和警惕拔刀:“谁?出来!”有人从后捂住庄无颜的嘴。
“呵呵,是我。”宋小石迈入屋,“我给林将军送饭来了。”
屋门合上,蹲在门后的庄无颜双手半掩面、眸色止不住战栗,她该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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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高挂,绵白柳絮随风翻滚,行人说笑擦肩,庄无颜前进的脚步显得有些踟蹰。
“不是的,无颜,你听错了。”昨晚小石哥对她解释,“冯家老爷冯延鲁,从宋京回来后染病去世。林将军与他同朝为官,总要为他送一送行。什么偷死人棺材?”小石哥轻弹她额头,“呵呵,亏你想得出来!”
庄无颜远望,两侧青水夹街,子城司就矗立在那御街的最北端、金瓦朱墙脚下。
记得上次在那儿,查将军亲口告诫她,希望她无需再踏入子城司。庄无颜垂首,就算她叩开子城司的大门,又能说些什么?她没有一丝确实的证据,更没有足够的信心。
想着,她已行至御街的尽头。皇城外竖起重重的绿柳屏障,城门两侧守卫森严。
或许小石哥这次没有骗她?庄无颜心虚退缩,三五路人沿街跑过。她顺着不断聚集的人群定睛一瞧,在贯穿运渎的西横街上,远远地有一支热闹的队伍朝这边而来。
“快啊、快啊!皇甫少将军娶妻,喜钱成串洒下来,小心别被钱砸伤喽!”
“皇甫家娶妻?新夫人定是出自高门旺族吧?”
“我听说是他家的远亲,无门无第。这不?喜轿和嫁妆还是由老皇甫将军家的门槛抬出来的呢!”
说话间,排场宏大的迎亲轿队映入眼帘,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依稀可闻。庄无颜默默留下,立在人群中张望。伸手就有钱拿的好事,呵,金陵城里可不是每天都能遇见。
东横街巷子,冯相国府。
“起、棺——”一声哀呼,冥纸卷着柳絮,遍天飘散。
冯府下人推动载有梓棺的轮车,冯家九名公子棺前左右白衣执绋。
“老爷啊!呜呜呜……”冯延鲁遗孀钟氏,在冯雯霏和另几名冯家女儿的搀扶下,缓步跟在行棺后。妾室们身裹素帛,哭哭啼啼地抹泪。请来的广慧寺僧人拥簇灵牌,边走边祷念经文。之后是百十顶挑着冥器的大小担子,再之后是拉载沉重石椁的牛马车。
长长的发丧队伍向西延伸,进入横街。所经之地,皆染上一片灰白色的哀苍。
冯休排行最末,走在八位哥哥身后。很快,他觉出了什么异样。道两旁的人,一回头见冯家的丧队,个个表情变得古怪。果然不多久,队伍前面停下了脚步。
“什么事?”长公子冯佚皱眉探望,三公子冯传吩咐下人:“你,去前面瞧瞧。”
下人领命,一溜烟往皇宫的方向跑。
南唐皇宫像一颗心脏,巍然嵌坐于江宁府城中心略偏东南的位置。它本是前朝府衙,经烈祖、元宗与当今国主三代增建,扩为周长千余步的宏伟宫殿群。
皇宫南门正对御街,门前水称护龙河。水面环植硕柳,柳色飞花——那花,与金陵的满城锦簇无关。
“多谢、多谢!呵呵,多谢诸位!”
西横街上,数十名朱衣婢女手持香蓝,向空中抛撒喜庆的花瓣。花瓣似瀑布飞落,迷住了道两旁人的双眼。喜钱夹着碎银,清脆落地。人们却顾不得捡拾,仰面伸手接。
“呵呵,不用客气,拿去吧、都拿去吧!”
队伍中,有一人跨高马,身罩绯色菱花缎衣袍、腰束碧玉革带、头戴金雀冠,抱手胸前向两旁人道谢。庄无颜茫然的眸子穿透粉红花雨,与马上人相接。
那马上的男子,就是新郎官吗?在刘府寿宴上,与她短暂一见的醉酒将军……
庄无颜眨眸。“唔。”那人竟对她笑了?
皇甫继勋一眼认出了庄无颜,笑容格外爽朗、明亮。他随着喜队,驱马靠近,左手从袖中掏出一个果子,向庄无颜丢去:“给,接着!”
庄无颜的目光刚巧转向其后不远的喜轿,果子被他人接走。皇甫继勋并不在意,黑眸蕴笑,继续前行,仿佛庄无颜认不出他来也是件令他十分满意的事情。
大红喜轿摇晃,轿内黎嫣着嫁衣,轿外的喧闹不似真实。她斜望轿窗,庄无颜的脸庞闪过,黎嫣想要欠身看个清楚,喜轿戛然停下。
“怎么回事?”皇甫继勋勒马问,“为什么不走了?”
“主上……”左佶面露难色,瞧向队伍的正前方。黎嫣手探窗外,一片冥纸悠悠飘落她掌心。庄无颜随众人恍然抬头,只见更多的黄白冥纸被阵阵东风零散携来。
“咦?这是阴间用的冥钱啊!”
“打哪儿飘来的?真晦气!”
丫鬟悄议,乐手放下锣鼓,磨肩擦踵的横街陷入一刻极其不自然的沉寂。
庄无颜踮脚望:喜轿前仅数十步的距离,白麻铺道,任谁看都是一支出殡的队伍!
“——你们是什么人?”冯家下人开腔示威,“冯府老爷出殡,还不快快让开?”
“哟?那真是对不住了。”皇甫家的家丁不欲相让,“我家少爷大婚,你们赶紧找地方把棺材挪腾挪腾,别挡路!”
“哪家少爷?敢对我们老爷如此不敬?”
“皇、甫家。”
三字出口,冯家下人憋回怒火,小跑去找人请示。金陵城中,冯家的面子的确很大,可唯一惹不起的,即是皇甫家。且况,冯延鲁大老爷再厉害,业已躺进棺材里,哪比得了执掌皇城六军亲卫的金陵三贵之首呢?
“皇甫将军娶亲?”长公子冯佚感到疑惑,“我怎么没听说?”
“哼。”三公子冯传阴沉说话的模样倒有几分冯延鲁的影子:“早不娶、晚不娶,偏偏赶在我们给爹出殡的日子娶,明摆着是跟我们冯家过不去!”
“这要怎么办啊?”冯佚拿不定主意,一人从后赶上来对他讲:“大哥,我和皇甫将军熟得很,不如由我去说说吧!”
冯佚和冯传两人斜睨跃跃欲试的冯休,冯传断然拒绝:“就凭你?那皇甫继勋的性子乖张,爹都唯恐避之而不及。你不要与他骑过几回马,就以为他是和严四、查五那几个不长进的东西一样可以随便糊弄的人。”
“三哥。”冯休还想说什么,被大哥冯佚打断:“九弟,你就听你三哥的话吧。”
冯休浅咬薄唇,只有放弃。丧队久久停顿,在女眷中引起不安。钟氏遣丫鬟来问,冯佚瞧向冯传。冯传下定语:“爹灵柩在此。除了龙辇,其余的人,全得让路!”
说罢,冯传带上几个武丁大步迎向喜队。冯家人牵望,唯有二公子冯俦神情闲适。
成团白絮怀抱碎红坠水,横街楼上似还有什么人在全神监视着冯传的一举一动。
“皇甫将军。”冯传拱手,皇甫继勋下马。
冯传戒备地听皇甫继勋笑道:“这不是冯家的三公子嘛,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你九弟叫我皇甫兄,你也叫我皇甫兄吧!我多次请你来我的将军府作客,你只是一个劲儿地推托,也罢。”
皇甫继勋上前,冯传倒退半步,怎料皇甫继勋一手抓住冯传的白袖说:“呵呵,赶早不如赶巧,今日你就随我来,来拜见你的新嫂嫂!”
皇甫继勋即要将冯传往后面的喜轿领。冯传失色,甩开他的手,礼貌回他:“皇甫……兄,家父梓棺在侧,今日怕是不适合。”
皇甫继勋眉宇微倾,细看冯传的穿着打扮,悟出什么,长长作叹:“噢。”
冯传摸不准他是在装疯卖傻还是略有其事,心头捏一把冷汗,硬着头皮请求:“赶送家父回葬扬州的船只等在西水门外,不知皇甫兄可否让我家的丧队先行通过?”
皇甫继勋在上,对视冯传有意放低的眼睛,似在衡量思考冯传的提议。半晌,花瓣飘落他肩头,皇甫继勋严肃回答两个字:“不行。”
“啊?”冯传他原以为皇甫继勋会一口答应。
“真的不行。”皇甫继勋再道,表情既神秘又真挚,“……算命先生说了,我这次的喜轿若遭人拦下,夫人不保,且七年之内无法再娶——所以你瞧,就当帮帮我,先把你爹的棺材抬回家放一会儿。呵,天气还凉,放一会儿不会怎样的。”
“你——”冯传气结。这种狗屁不通的鬼话根本是找来的借口,故意给冯家难堪!口无遮拦又目中无人,冯传终于明白,皇甫继勋的种种恶名不负虚传。
庄无颜站在人群中,能看见前方的对峙、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身旁百姓有人担忧,而更有人,乐得见金陵城里的两大豪族如牛顶角。
横街南面,小楼上二十多个男子斗笠遮头,宋小石也在其中。
“将军。”路孝和向林仁肇建议,“这里太招眼了,我们退到白鹭洲上等吧。”
林仁肇手按草编笠沿,面上浮现一缕暗笑:“招眼或许不是坏事……”
碧空下,西面喜队、东面丧队,无人退让。僵持许久,一根心弦越绷越紧。以左佶为首,皇甫家的佩剑府卫个个面东开立。冯家的武丁也拉起战线,不甘示弱于人。
不知是哪个毛躁丫头,手中香蓝翻落,惊了皇甫继勋的坐骑——左佶手下人率先冲了上去!
“哎,且慢。”胯下马儿原地转圈,皇甫继勋来不及多说,两家兵刃如风雷过电。
“都给我上,把老爷的灵柩送过去!”
“保护将军,别让人靠近!”
霎时,横街上响起“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皇甫家的丫鬟发出阵阵尖叫,冯家的女眷接连昏倒。人群见事态不妙,作鸟兽四散。庄无颜被推搡至御街的边缘,努力站稳脚跟,头顶楼宇飘过一片黑云。
那是林仁肇的人马出动了!
宋小石头戴草笠、面系黑巾,与同伴们直冲冯延鲁的棺材而去。冯家的武丁被皇甫家分散,留在棺前的仅有几名手无寸铁的公子。
“你、你们是什么人?”冯佚质问。路孝和不语,用刀柄顶开他。
“三弟/三哥!”冯传闻声回望,发现了一行突袭冯家的蒙面客,却因左佶的缠斗没法抽身。
宋小石协助路孝和,一路扫清通往行棺的阻碍。最后一个站定宋小石面前的人,是冯休。冯休受惊不轻,双脚僵在地上,唇色泛紫。宋小石想起几日前在云香楼的事,听哥哥说冯休或许轻薄了无颜……他照着冯休的手臂怒刀砍下去!
“小石头。”路孝和低斥。冯休捂袖,鲜血染红他的丧服。
三公子冯传赶回保护父亲的梓棺,他手持青剑与路孝和炽热交手。宋小石瞅准机会,两步插入缝隙,扫腿一踹——“轰隆!”,庞大的棺材滑下灵车,两边车轮拆滚。
“混、蛋!”年轻气盛的四公子冯侃夺下武器,直扑上去。冯佚与冯俦护在冯家女眷和僧人前面。
冯家突然撤退,皇甫家的人一头雾水。左佶转目,瞥见南面的子城司和北面的皇城守卫已被惊动。于是,他令手下无需多进。他知道,那些人的目标,是冯延鲁。
横街上刀剑舞乱、红白交染,林仁肇俯瞰查元恩带领一队亲卫自子城司火速赶来,再打下去,局势恐对他不利……林仁肇拉起面上黑巾,由小楼一跃而出。比起劫下猛火油,不如当众揭穿冯家的叛心。这,即是他属意路孝和出手的原因!
“都让开!”林仁肇腰间重剑出鞘,剑锋对准木棺劈下——包括皇甫家在内,众人不敢置信地齐齐望着正在发生的一幕。
林仁肇眼角浮笑:棺材里装的,是冯家意图偷运江北的猛火油……
“扑咚”,棺材轰倒,掉出来的,是冯延鲁的寿衣尸身!
场面一片哗然。躲在角落的庄无颜以手掩眸。冯家众公子痛吼:“爹/叔父!”
林仁肇愣住,“不、这不可能……一定有哪里错了……”
子城司的亲卫队眼看即要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路孝和与宋小石架起林仁肇:“将军,快走吧!”蒙面人跟随林仁肇撤离,查元恩扑了一个空。
横街满目狼藉,伤者堆叠。
未曾离开喜轿的黎嫣招呼左佶询问:“少爷呢?”左佶回顾四方,找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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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旁碧柳垂条,花开极盛,庄无颜却无心观赏、脚步匆忙。
……小石哥,庄无颜肯定,她在那帮蒙面人之中,看到了小石哥的身影!
如此想来,她那日在来燕楼厢房门口听到的对话不假。今日偷袭冯家的人正是林仁肇。可,庄无颜实在想不通,堂堂大将军,为啥要拿死人出气?
为了什么“火油”?庄无颜记得两个字,听来像是谁都渴望得到的东西。
“呃。”一人忽然从侧面抱住她,庄无颜惊慌推掌,那人身子一软、垂直瘫落。庄无颜抚心细瞧,那男子的穿着不同寻常,身形也有些熟悉。
“看庄姑娘外表纯善,咳,不过也是个见死不救的女人。”血袖后露出冯休苍白的脸。庄无颜大惊,她的第一想法是转身逃跑,可她的双手违背了她的意愿,扶起地上冯休。在云香楼时,他确是帮过她的。
“你受伤了?”庄无颜诺诺问语,冯休指指左膀、又指指身后的巷子。庄无颜猜想,他大概是在抵挡林仁肇时受了伤。作为事先得知内情的人之一,庄无颜甚是愧疚。好吧,总不能扔下他一人。庄无颜扛起冯休右肩,走入他手指的暗巷。
其实冯休指指巷子的意思是,他刚从那边逃过来,没想庄无颜又要把他送回去,岂非离蒙面杀手越来越近了?冯休一阵着急,尝试挣脱她的搀扶,
庄无颜停步,胆怯看他。冯休他,该不会是装出来的吧?他想对她做什么?
正当此时,一声轻唤解脱了二人的煎熬:“冯九、冯弟!这边、这边!”
冯休望向挂有“雷氏漆号”牌匾的店门,门内探出一个脑袋。冯休如逢故友,满心欢喜问:“皇甫兄?你怎么躲在这儿?”
皇甫继勋巡看巷子,向冯休招手:“快进来!进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