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香阔眼紧攥,虎娘柳眉舒展。一缕游云遮住日光,楼内气氛剑拔弩张。
角落里庄无颜紧张看着。阿拐婆闻声从西院来,活像一尊铁面罗汉静立虎娘身后。
“呿。客人?”何云香朝天翻白眼,叉腰昂起圆厚的下巴,“有个鬼客人?我瞧你的来燕楼分明是家黑店!上次我在这儿喝了半缸子酸酒,足足犯了两个月的昏睡病。今日,我要拉你们进衙门,讨个公道!”
林虎儿和巧儿由楼外走入东堂,二人一听这句话,不由地各自心虚。
“好啊。”虎娘应下,转而卖个关子,“不过得先问问我们楼里的贵客答不答应。要是让林仁肇大将军饿坏了肚子,我们可担当不起。”
“林仁肇?”何云香心里打鼓,可又一想,那样鼎鼎大名的将军怎会下榻这种寒碜的小酒馆?她稍稍放心,高声回道:“虎儿他妈,你少作弄人了。林将军要在你的黑店,那我云香楼里的,就是当今国主!”
虎娘泰然自若。身着戎装的宋小石紧跟着宋大石而出,何云香瞥见后又动摇了。
“唉,大家都是正经的生意人,云娘我并非不讲情面。”虎娘冷笑着听何云香改口说,“衙门不去也成,但上次我一时大意输给了你们,今日要重新比过,你敢不敢?”
“哦?比什么?”虎娘感兴趣问。
谁知何云香转身留话:“够胆到我云香楼来,来了你就知道了!谁不来谁是乌龟王八蛋,啊哈哈……”
忍无可忍的齐姝寻甩手,“欺人太甚!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拆了她的云香楼!”
“寻姑姑——”宋大石和宋小石忙上前拉住她,阿拐婆慎重询问虎娘:“小姐,恐怕有诈……我们当真要去吗?”
虎娘柳眉微蹙,片刻,她沉着与愤愤不平的齐姝寻对视,打定主意道:“去,当然得去,不能叫人瞧扁了我们来燕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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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竿划动绿油油的秦淮水,挑起水中鱼篓。鱼篓倾到甲板,满篓的鱼儿翻白如浪。
清明时节,柳叶见长,江南万物明净清亮。
高高坐在一顶藤轿椅上悠闲张望的公子哥儿手指人群问:“那儿是什么地方?”轿侧仆人踮脚说:“九公子,那好像是河畔的一家酒馆,叫……云香楼。”
“云香楼?”听这名字,楼里少不了闭月羞花的女子,冯休一挑秀眉道,“走,送我去瞧瞧!”
云香酒楼楼起秦淮河北岸街北,与来燕楼隔水相望。云香楼的对街,是只小码头,运送商货的船只在此停靠,终日帆来桨往。云香楼的生意,本该好过来燕楼才是。
可惜,云娘子精明不足、贪心有余,见客人多就把店里的价钱吊得高高的。煎一碗茶三四十文、烫一壶酒六七十文,小菜、果点花费另算,一人一餐少不了要过百文。
酒客们经过一日的辛苦,来云香楼听听曲、聊聊天,这样贵的酒菜,谁还敢登门?日积月累,门庭冷落,无怪何云香将对岸的来燕楼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
正值清明休假,云香楼内外挤满凑热闹的江宁百姓,冯休乘坐的小轿竟不能多近。
“哎,前面发生何事?”
“嗨,来燕楼的娘子对上云香楼的娘子,要大打出手啦!”
“上次来燕楼赢得痛快,这次怕没那么走运……”
“我瞧不一定。上个月来燕楼的娘子被抓进死牢,隔没几天又被了放出来。云香楼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比不得来燕楼的腰杆硬!”
众口争论不一,冯休下轿斜穿人群缓行。
云香楼临街的门面不算高阔,何云香特意请人为其张灯结彩、雕梁画栋,却摆脱不了庸俗、潦草之嫌,一如她脸上的妆容。
“哟,这说来就来了?”何云香两下拊掌,“不错,来燕楼的虎娘果然够胆量。”
“废话少说。”齐姝寻不耐烦地瞧瞧何云香身后两排衣着艳丽的琴女,“说吧,你们想和我们比什么?比琴、比酒,还是比剑?”
何云香早有预谋,手抚油鬓一笑:“呵,姑娘家,动什么兵刃?至于酒和琴,已经比过,不如玩些新鲜的。”她抬起两只大掌对击,召唤道:“福妹,你出来吧!”
众琴女应声向两侧让出一条通道。林虎儿转头瞧,不经意的表情顷刻凝结在面上。
庄无颜稍稍侧头,越过虎娘的肩看见由众琴女之后走出一人——她头梳双髻,作年少的女子打扮,双脚重重踏着外八字,左手拎一只酱蹄膀、右手举一只烤羊腿!
“叫我郑福妹做啥?”声一出口,余音使得堂内空气颤三颤。
虎娘含笑打量小山一般壮实的少女,对何云香道:“这小妹妹奇人奇相,不知你想让她和我们比什么?若是比谁的饭量大……”观者暗笑,虎娘转身,“恕不奉陪了。”
“等等!”何云香出语拦下,“不比饭量,比谁的力气大,如何?”
虎娘与阿拐婆暗中对看,背对何云香听她说完:“你们来燕楼挑一人,和福妹系在一根绳子的两端。我在二人中间画一道线,谁先被拉过线就算谁输!”
宋小石和林虎儿交换一个神色,林虎儿自告奋勇:“好,我来。”
“不行!”何云香回绝,眼指大口撕咬羊腿的郑福妹道,“再怎么说,我家福妹是个女孩儿,你们来燕楼也派个女子出来比试才算公平。”
女子?林虎儿的目光依次扫过秋水、巧儿和庄无颜,为难地挠头。这可怎么好?那郑福妹臂圆如桶、腰粗如梁,别说女子,一般男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宋大石也顾虑重重,一心想如何为虎娘开脱,却听虎娘说:“好,就这样定了。”
清风拂柳,云香楼前观者如堵。
身高体魁的十六岁少女郑福妹腰系一根腕粗红绳,马步半蹲、拉开架势。身材矮小的阿拐婆,手拉绳索的另一头,在颈前系一个圆结,套入微偻的右肩。
两人对比悬殊,任谁瞧,都是既定的结局。
“都好了?那就开始吧!”何云香语毕,绳索迅速收紧。
红绳拉得笔直,两方互不相让,虽无尺寸移动,人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
“阿拐婆……”庄无颜双手紧握,眼睛一眨不眨,比起输赢,她更担心阿拐婆会不会受伤。退坐的虎娘却不怎么着急,柳眉下一双精致的眸子静观其变。
一炷香过去了,两柱香过去了,何云香的面子挂不住了,内心叨念:力大如牛的郑福妹搞不定区区一个干瘦老太婆,这丫头莫不是在演戏?
而只有郑福妹自己心里清楚,任她憋得满脸通红,另一端却像稳稳压在石佛脚下!
围观的人,包括来燕楼的大家慢慢起疑。虎娘摸摸鼻尖,腕上金钏一晃。
何云香阔眼斜瞪,郑福妹努足劲儿、与全身力气一同爆发高吼:“呀————!”
红绳终于反拖着阿拐婆的身体开始往中线移动!齐姝寻瞠目,庄无颜掩口。
“嗞——”阿拐婆的脚掌在地上划出一道白痕,就当她的脚跟离中线仅有半寸远,她的身体再次定住了。郑福妹表情痛苦、咬牙强撑,围观的人群为她捏把汗。
阿拐婆眼下微抖,突然弓腰迈腿,“啊!”郑福妹惨叫一声,向后翻坐!
阿拐婆抓住空隙,拼命飞奔八九步。郑福妹的双脚未着地,身体已被拉过中线。
“噢噢噢,我们赢啦、赢啦!”林虎儿高呼,和宋家兄弟三人相互拍打庆贺。众人见到意料外的结局,不禁慷慨鼓掌。巧儿有些糊涂,庄无颜抿唇而笑。
“承让了。”虎娘对何云香拱手。真论力气,阿拐婆绝赢不了,所以选择先最大程度地消耗郑福妹的体力,待对手疏忽再全力进攻、一招制胜。这点,和郑福妹一样只知用蛮力硬碰硬的何云香,自然不了解!
第一局就输个灰头土脸,何云香嘴唇发白、脸色发绿。她强掩失望道:“唉,我忘了福妹昨日闹肚子,使不上力气……”她转对虎娘笑问,“不如,我们再比一场?”
“——我来!”随着一声娇喝,琴女中站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