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庄无颜没预料话题的走向,怔怔接道:“喜、喜欢?我连你的真面目都没见过,怎么会……”庄无颜没来由地脸一红,“我、我是说,我虽救过你一命,可我欠你的好像比你欠我的还多,查将军也提醒过我。”说到查元恩,她的脸颊再红一寸。
“噢,你喜欢的,是查六啊。”皇甫继勋转开面,发出没头没脑的感叹。
“不是那样的!”庄无颜一紧张,开始语无伦次,“我错把查将军当冯休,咬伤了他,在冯家时也害他帮我们逃跑……我去冯家是为了帮秋水姐姐,给李侍郎送信呀!”
“唔,还有一个李侍郎?”
听庄无颜接连道出男子的名字,皇甫继勋心中五味杂陈。
第一次与她分别,他不想贸然改变她的生活,选择放她回来燕楼。第二次分别是在连面也没见的情况下,只恨那可恶的宋大石……他权把自尊换好酒,饮个酩酊大醉。
第三次,查六奉他的指示,带她到将军府后的镜阁。唔,他承认,手段,是不够光明正大,所以她看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么?他装作看不出,和她分享自己的身世。而她,只满心惦记着宋大石的安危!
三次见面、三次分别,每次他都对自己说,不再见她——不是“不必”或“不想”,只是单纯地不、再见她。可每一次,他都没能做到。
皇甫继勋不禁怀疑,她给他喝下的解毒药里究竟有什么?是否掺入了魅惑人心的药材?
河畔火焰静静燃烧,皇甫继勋手持细柳枝,架起庄无颜脱下的外衣在火上烘烤。
庄无颜自觉答非所问,紧张地抱膝静坐。
皇甫继勋身体微仰、木面下脸色不快,嘴上不觉带出嘲讽的语气说:“宋大石、查元恩、冯休、李进宜,庄姑娘久居深闺,见识的男人倒真不少嘛!”
“我……”庄无颜咬唇,低头望脚尖。皇甫继勋短暂一瞥,心头发紧。
——他在做什么?!他这样做,与平日里那些随意欺侮她的差劲男人有何分别?
皇甫继勋暗自轻叹,道:“咳,我不该开这种玩笑的。庄姑娘,请你原谅我。”
“嗯?”原谅?通常,取笑庄无颜的人,和她说的“玩笑话”都是当真的。
从来只有别人原谅总是做错事的庄无颜,庄无颜哪会机会原谅别人?一直骄傲不屈的男子,突然在她的面前放下身段,令庄无颜好不习惯。
“我没关系呵。”她摆手微笑,反过来安慰他,“你不要放在心上,钟离公子。”
皇甫继勋则静思回想,她说她没见过他的真面目,所以没法喜欢上他?
那好办,他就来找个机会让她见见!宋大石嘛,他是比不上了,但若能排在那一连串男子名单的第二位,好像也不赖……恢复斗智的皇甫继勋,唇角挑起狡黠的笑。
“庄姑娘,我有一事请求。”
又是请求?参见近来的经历,庄无颜很害怕是她无力达成的事。
“你说好了,我答应你。”
但她幸逢钟离公子冒险相救,总得知恩图报不是?
“在庄姑娘的心中,宋大石如果是第一位的话,请把我排在第二位……”
“嗯,好。”
好?皇甫继勋一愣,爽快答应他的女孩儿是否真能听懂他在讲什么啊?
庄无颜接收到他质疑眼光,双臂环膝,左颊粉靥明肃,她徐道:“假如,有一天,金陵城陷入险境,而我是有能力搭救的人。那我第一个救大石哥,第二个……救你。”
“唔。”皇甫继勋一口寒气倒吸。
和他见过的一些思想单纯的女孩儿不同,庄无颜看来傻乎乎的、对世事一知半解,偶尔,却能迸发出惊人的言语或举动!如他身中剧毒的那晚。
那晚他回到将军府,请来内苑的郎中为他把脉。郎中认不出他中的奇毒,但肯定地对他说,若再晚一刻喝下解药,他绝对难逃一死!
庄、无颜,注定是救他性命的那个人。
夜河粼粼,皇甫继勋转动火上湿衣。这女孩儿身上,大概藏有她自己都不知晓的能量。而他见她次数越多、与她相处得越久,内心越是拼命地感觉不满足。
“庄姑娘,既然你答应了我的请求。”皇甫继勋从腰间解下什么,侧手递给庄无颜,一双幽亮深黑的眸子直视火堆,郑重对她说:“这只‘跨凤金蝉’,你收好了,遇到危险时吹响它,会有人来帮你。”
绕了一大圈,他的心意又回到最初,因为他终于察觉那最初的心意并非偶然。
“这是?”庄无颜认出来,是那晚她失手弄丢的金虫哨子!
火苗躁动,庄无颜垂头,没有伸手去接道:“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下一刻,藕白衫摆贴近她的鼻尖,皇甫继勋折腰为她系上脖颈。
他的动作很轻,轻到她感受不出。他的吐息很近,近到她的发梢微颤。
皇甫继勋将银丝软绳在庄无颜的颈后打了一个活结。跨凤金蝉,传言是前朝遗物,其声婉转悠扬,日传一里、夜传十里。今日为她戴上,不似刻意转赠,倒像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事。皇甫继勋最后抚摸光亮如油的蝉翅,手掌下方,那女孩儿大气也不敢出。
皇甫继勋无声露笑,吸吸鼻子,闻到烧焦的味道,回头寻,庄姑娘的外衣起火啦!
“阿呀!这……”皇甫继勋赶忙挑出衣服,双脚一通踩踏,扑灭了衣上的火苗。庄无颜的表情由惊转呆,她身上只剩一层薄薄的中衣,要她如何走回来燕楼呢?
“呵呵,庄姑娘,只能……”皇甫继勋干笑,地上的衣料是没得救了,他望向庄无颜的胸前。庄无颜抬手挡住,手指碰到冰凉的金属触感。
“呜咿——————”庄无颜吸足一口气,金蝉长鸣。
过了许久,救兵没有赶到,十里传声的名号怕不副实。皇甫继勋的面子挂不住了,刚站起身,远处柳枝波动,两枚人影自夜幕奔来。
“主上,阿夏来晚了。”
那是庄无颜在来燕楼见过的大面女子,她身旁还跟着一个戴着相同面具的男子。
左佶交出一个布包,对皇甫继勋低声说:“主上,这是黎嫣姑娘让属下送来的。”
皇甫继勋打开一瞧,里面衣巾鞋袜叠得齐整。他向下翻翻,只有他一人的。
庄无颜抱臂缩成一团,隔火小心翼翼地瞧着他们三人。
“哗啦——”皇甫继勋抖开布包内经过香炉长日熏染的丝缎长袍,想也没想,裹上庄无颜的肩。她来不及反抗,被他一把横抱起。
他问:“船呢?”
面具后,阿夏惊讶地张大口。她不在的时候,主上和庄姑娘发生了什么?
左佶垂面拱拳:“船就停在前面不远。”
皇甫继勋没有低头,沉声对庄无颜道:“从现在起,闭上眼睛。”
身上干燥衣袍传来阵阵暗香和令人心安的温暖,庄无颜听话地阖上了双眸。
“咩。”河边小羊颤呼,皇甫继勋眼神命令阿夏。阿夏两步捉起小羊,转身放入左统领的怀抱。阿夏不喜欢太粘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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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光接天,碧空无云,树上倒挂两人。
“无颜,是你爹娘把你送到来燕楼的?”英姿挺拔的少年问。
“我、我没有爹娘。”神情踌躇的少女答。
“怎么会呢?大家都有爹娘。”少年告诉她。
“嗯。”少女粉颊边的殷红印记显露迟疑。
“比如我爹,是江北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三岁上鞍马、五岁习骑射,到七岁时,已能百步穿杨啦!”少年分外骄傲。
“哇,真的呀?”少女弯起柔柔、淡淡的两道蛾眉,眼中满是欣羡。她想不出三岁就能张弓射箭的娃娃会有多厉害,但她对少年的话深信不疑。
“无颜你呢?”少年再发问,“你的爹娘是谁?”
“我不知晓爹娘是谁。”少女想道,“……卖药的郎中、烧瓦的工匠、官家的丫鬟或缫丝的织女,是谁都好,我并不在意。只是我没法对他们尽孝了,心里有些遗憾。”
“哦?爹娘的身份你都不在乎?”少年的脸孔诡异变幻,“那庄姑娘在乎我么?”
“嗯?”庄无颜再张眸,眼中沙漏倾倒、水天交替,绿藻成群摇摆,背景一片幽蓝,远近无数盏萤火虫灯笼漂浮在她的四周。
“庄姑娘,你可在乎我、在乎我、在乎我?”半张木面遮脸的男子向她逼问。好像庄无颜不马上说些什么,显得很失礼,可她要说什么才好呢?
庄无颜感到喉咙一紧、胸口气闷,悬浮周身的星光渐变灰暗。
“咕嘟、咕嘟。”男子划水靠近。藕白衫袖飘展,包裹住庄无颜的视线。
——接着,他的唇贴上了她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