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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此刻,刘府后院,米库敞开黄铜铁门,红黑火把勾起束束斜烟。
前来赴宴的宾客除了一饱口福,更是一饱眼福,观赏了一出铺陈有序的倒刘大戏!
众人回想府中着火的谣言起得蹊跷,怕是刘承勋敛财无道、得罪了什么高人……
“怎么回事?”刘承勋压低嗓音,质问身旁管家,“不是叫你烧掉吗?”
“老爷,我烧掉了呀!”管家汗如雨下,他听丫鬟通报说,宫中内侍大人携圣恩登临,眼巴巴立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人……
管家哪里想得到:传话的丫鬟是令巧儿!林虎儿和宋大石趁机闯入寿堂,像赶绵羊似的把宾客赶往后院。火烟的出处,不是别地,正是宋小石反闩牲厩棚,点了一窝干草粮!
“刘大人,铁证如山,你还有何好说?”幕后人徐游质问刘承勋。
黑霾压顶,夜晦星稀。徐游再上前一步,句句紧逼:“听说近日,江宁府衙审了一桩偷盗贡米的案子,犯人供词清白,搜出的官契却不假,不知和刘大人有没有关系?”
“这……”刘承勋心中咒骂,全怪他贪图万世得的一只八仙法器玉如意,害他被徐游死死抓住了小辫子。早知今日,他万不会收下万世得的东西、引火烧身!
围观的宾客忙着审时度势,一张张鸦雀无声的外表下滚煮如沸。
——假使,假使刘家私藏贡米的罪名成立,刘承勋定会找个借口载到刘府大管家头上。且况,单凭几只竹简和徐游一句话,刘承勋在国主面前大可反咬徐游设计陷害他!德昌宫使对上文安郡公,胜败还不急于下定论。
众人保持观望。周遭静得恐怖,惟有孤鸦掠过高墙寿灯。
巧儿望林虎儿,宋小石望宋大石。庄无颜挪动半步,左手腕被身侧男人牢牢钳住。
“查将军?”庄无颜惊愕,这不是她在子城司遇到的亲卫头领?查元恩今晚换了一身隆重的对襟宽袍,岿然不动的高大身躯透着她熟悉的压迫感。
“庄姑娘,你不妨再耐心等一下。”查元恩直视前方,似对她讲、又似自语。
庄无颜垂头看握住她左腕的手,那手的虎口处竟有一排寸许长的牙印!难道……
“——嗝呃。”庄无颜与众人一同看向突发声响的大库内。
“嗝呃。”又是一声!
一个人形歪歪斜斜地从筒仓后升起,昏沉抱怨:“吵死了,搅了我的好觉,嗝。”
那人身着淡金色麒麟纹绣袍,头上金冠歪倒向一侧,几缕邋遢的额发挡住半边脸,可吃惊的众人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皇甫大将军?”
“果真是皇甫将军!”
“他怎么会在这儿?”
刘承勋拖着富贵的体态上前,强忍皇甫继勋一身刺鼻的酒臭,凑近关心:“皇甫将军你还好吧?快来人,给将军上座……算了算了,快来人,扶将军进房休息!”
皇甫继勋?徐游卷起淡眉,哼,看他要玩什么花样。
“嗝,呕呃!”皇甫继勋紧扣刘承勋的五指,对地干呕两下,再拾起刘承勋的袍袖擦擦嘴巴,眯眼瞧大库门外一个个眼睛瞪得比壶枣还大的官场同僚们,半点脸红的意思都没有,他傻傻一笑说:“嘿嘿,都来了?别站着啊,来、拿酒来!”
无人应答,刘府的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动身。
“皇甫将军。”徐游问,“你如何睡进了刘家的大库?”
皇甫继勋双手做动作示意:“我这样一推……这样轻轻一推,就进来了。里面大得很……走,徐郡公,我带你去转转!”
“哎、哎。”刘承勋拦住,“皇甫将军,你说什么?一推门就进来了?”
“是——啊。”皇甫继勋踉跄一步,险些绊倒。徐游从旁扶住他,深思评论道:“刘大人府中,该有人把守,上锁的库门,怎会一推就开呢?”
门外众人应合:“是啊是啊,会不会,有人想要加害刘大人?”
宋大石愣了,他刚就觉得库门开得有些蹊跷,没做细想……如此,与来燕楼站在同一立场的徐游大人,岂不危险?
谁料,徐游立马见风使舵,全身而退:“原来刘大人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全怪我愚钝不察,中了贼人的奸计,望请刘大人海涵!”
“啊?”刘承勋的脑袋还没转过一个弯来,徐游已是翻手再覆掌。
不过嘛,刘承勋挺起滚滚的肚子,颇为得意,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皇亲国戚也敢在他府中叫嚣?菩萨保佑刘府,活该徐游碰了一鼻子灰!
刘承勋擦汗拱手:“好说好说,大家同朝为官,为国出力。”
——咦?结束了吗?庄无颜茫然眨眸,众宾客一团和气地擦身返行。
“无颜,走。”宋大石拉起庄无颜的手横穿人群。
脚下颠簸、头上萤光跳动,庄无颜边跑边扭头望。长长的橙黄寿灯下,人头笑语。视线尽头,刘承勋、皇甫继勋和徐游三人并肩而立。
一切都……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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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泛白,与乌衣巷仅数墙之隔的盐禄巷,盘踞着一座占地豪阔的府邸。
其外观甚为朴实,若非门上“皇甫将军府”的名匾,路人权当是一般富户的住家。
与外观不同,将军府内瓦当如粟、曲桥胜麻,园华巧林不输刘家。
“主上,刘家的事已处置妥当,一根发丝的证据都找不到了。”单膝跪地的男人恭敬向主人汇报,“刘承勋他已应允,今晚之前,将虎娘等四人放出江宁府的监牢。”
“办得好,你下去吧。”
朱黄月牙桥顶,皇甫继勋一身藕白衣衫飘立。镇静的音容、英挺的身姿,使人万万想不到,他与不久前刘府寿宴上浑身酒气、大出洋相的男子竟是如假包换的同一个人!
“哦?”桥上,黎嫣侧颈,皇甫继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查六啊……”这次上桥来的,是查元恩。
皇甫继勋含笑“关怀”查元恩道:“查六,听说你负伤了?伤得严不严重?”他暗指庄无颜一口咬伤查元恩手一事,只有这时他身上才隐约重见一丝狡黠、戏谑的影子。
查元恩轻叹,“那女孩儿把我当作冯休,死死咬住我不放,唉,那事不提也罢。”
黎嫣掩口偷笑,皇甫继勋含蓄问查元恩道:“冯休他有没有对庄姑娘……”
查元恩手上仍隐隐作痛,利落而冷漠地回道,“没有。庄姑娘冲着冯休的头,摔了一个瓷枕。估计这时冯休的头比我的手,要痛得厉害许多。”
黎嫣睁眸,皇甫继勋暗笑:“唔,我的担心果然是多余的,呵呵……”
查元恩肃色,上报正事:“主上,等明早天一亮,属下会亲自带一队人马,收了万世得的粮行,以绝后患。对了,主上如何说服徐大人,一起演了刘府的戏?”
黎嫣也好奇竖起耳朵,听皇甫继勋说:“景游兄素爱机关巧物。我在笺上写,他若答应帮忙,改日我请他来将军府作客,领他瞧瞧他倾慕已久的镜阁。”
“原来如此。”查元恩大悟,黎嫣蹙眉:“可是少爷,我听说姐姐过世后,你不许人踏入镜阁半步,这次为何要对庄……对徐游大人破例呢?”
黎嫣口误之下的涵义,皇甫继勋自然懂得。
“与庄无颜无关,镜阁该修缮一下了。”皇甫继勋细长而蜡白的手指慢慢拂过朱木雕孔桥阑,斜睨桥下水波缠绕,仿如那女孩儿难以捉摸的清眸。
“因为,我皇甫继勋要娶新夫人了,不是么,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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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呜——”庄无颜掩口打一个大大的哈欠,拉开两扇店门。
暖阳当空高照,来燕楼的其他人仍躲在屋里闷头大睡。
“哗”半桶冰凉的井水泼洒门前,庄无颜系起袖管,一边干活一边回想昨晚。
昨晚,大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来燕楼,无力思考,只有先回屋休息。宋大石虽怀疑,却没向庄无颜询问徐游大人的事。若大石哥问起来,她要对他和盘托出吗?庄无颜放下小水桶,又陷入与上次在横街时一样,摇摆不定的心情。
钟离公子的真实身份仍不可知,惟有蛛丝马迹表明,他昨晚人在刘府的宾客当中。可,庄无颜摇动手中扫帚,宴上宾客多如牛毛,她如何猜得出是哪一个?
子城司的查将军,八成知晓那人是谁,庄无颜的脸颊一红,她错认查元恩为冯休,冲着他的虎口使劲一咬——哎,查将军对她的印象怕是跌落谷底喽!
“呵……”庄无颜想着,反而笑了。
查将军也好,刘家小姐也好,还有冯九公子,都是过去的烦恼,提来做什么?她相信钟离公子在镜阁前对她的许诺,虎娘、阿拐婆和阿寻姑姑说不定今日,就会回家来!这才是庄无颜心中最重视的事。
想着,庄无颜口中哼起愉快的调子,瞧地上薄薄一层青泥在扫帚的梳理下,拖出齐整的篦状纹路,好似比例缩小后的稻田一般,松软可爱。
突然,一只大靴重重踩住她的扫帚,“庄姑娘,别来无恙呀?”
庄无颜抬头,又羞又惊:“是你?”
“怎么,庄姑娘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冯休装扮一新,笑得唇红齿白,与他阴险多端的品格截然相反的水金色眩光,堂皇点缀在他右肩。
“你、你……”庄无颜语结,她想不出冯休如此厚着脸皮再回来燕楼的理由是?
“冯兄,你果然没有骗人,唉,我输了!”严恪递给冯休一只玉佩,径直入店。
刘节默声向冯休交出五只金梃。查元赏则经过庄无颜,轻拍她肩头道:“听冯弟说,你也只是玩玩而已?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庄无颜发呆的功夫,四人已于楼上就座,严恪高喊:“哎,上点吃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