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离开?天下哪有这种怪事?庄无颜气不过,她有手有脚的,为啥不能离开?
庄无颜转身半步,“咔嗒”一响,身后半张鱼木纹假面犹落花坠水,激起一串月色的涟漪。
“你、你你……”庄无颜顷刻冻住了手脚,余光中,男子的面容仅在咫尺,她只需一回头就能瞧个真切。
“庄姑娘,你可知,一个女子再不能离开一个男子的含义么?”
钟离步步逼问,他满腹坏心眼,属意要好好捉弄一番单纯又固执的女孩儿。庄无颜的心跳声在喉咙里横冲乱撞,仿佛他扯掉的不是半张面具、而是胸前衣衫啊!
“别、别。”庄无颜乖乖中计,“你快把衣、面具戴上吧,我不会偷瞧你的。”
“咯咯……”男子笑得捂肚折腰,背对他的庄无颜无可奈何地暗自吐气:“呼。”
看到他的脸就要人负责?他一个大男人,又不是什么待字闺中的金枝玉叶……庄无颜苦思冥想,为钟离的古怪行为寻找借口。或许,他是遁世多年的世外高僧,不喜见人;又或许,他脸上与自己一样,有着显著的印记,怕被露见?
哎,无论如何,庄无颜挠腮,还是亲口确认比较保险:“你,不是冯休吧?”
“冯休?”对方一听,腾起无名业火,“在你眼中,我是和冯休一样的男人?”
“不是的。”庄无颜纤长背影惶恐轻摇,“我猜想你不是,我只是不确定……”
“唉呀!真、是不像话!”钟离终于一吐为快。
庄无颜低头,水镜中的白衣身影疾速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庄姑娘,你到现在还不确定,我是不是冯休扮演的?你以为,是谁把你的小羊羔系在你家门前?你以为,是谁给你的小姐妹秋水通风报信?我在宴上,想冯休那登徒子会不会得逞,心里七上八下地为你担心,我——”
钟离忽而吞声,悄悄悔恨。
他,在胡说些什么?竟是引人误解的话!他关心她,仅仅出于道义,起因于他恰巧听到刘节、严四他们几人在刘家的寿宴上,大剌剌地炫耀一个愚蠢的赌局!
庄无颜莫要凭此,就轻率认定他关心她——那种事,该由她的“大石哥”来做吧?
呿,钟离不屑地想,当庄无颜陷入险境之时,宋大石人又在哪?那晚,时隔多日,他终于找到一个借口重回来燕楼,兴冲冲地抱着小羊去找她,却见庄无颜和宋大石两个在来燕楼的小院里抱在一起,卿卿我我……全是装给他看的不成?
害他背不住良心,不得不出手再次出手救了庄无颜。
相隔三步,镜阁前两人背立,月影纷乱交织打在彼此身上。
思语无声,庄无颜听不到那男人所想,却感到他对她心怀某种古怪而强烈的不满。
庄无颜左颊的印记染上淡淡银辉,有如珠粉薄施,“呵。”
男子略微放大眼眶聆听,她、笑了?
该说她什么好呢?千金难换的奇景当前,她不笑;雄心壮志的身世讲给她听,她不笑;意外地指责她,她却笑了?查六说的,果然不假……
庄无颜确实笑了。她不是不会记忆、不会思考的布偶,他为她做了许多事,并非全为报恩,也有几分想讨她欢喜的意思——虽然,此时的庄无颜仍不明白他为何要那么做。她甚至连他几时在报恩、几时在讨自己欢喜,都惴惴弄不分明!
但,迷迷糊糊的庄无颜,心里暖洋洋的。
除了大石哥,世间没有第二个男人将她捧在手心里、处处暗中为她着想。钟离公子生气是因为,他对她那么好,而她从没对他表达过谢意——定是那样没错!
庄无颜半垂首,吐露诚恳的句子:“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我以为没有机会亲口向你道谢……横街的事、粮行的事,小山和今日刘府的事,所有给你添的麻烦,无颜要对你说声抱歉,还有:多谢你了,钟离公子。”
庄无颜说完才想到:“噢,如果你不叫钟离的话——”
“不,我的确叫钟离哟。”
木面男子出口正名,心中的抱怨转瞬烟消云散。
她柔声对他说“抱歉”,还有“谢谢”……唔,足够了、足够了,面对如此心无杂念的女子,他还有什么好强求?
钟、离么?多听几遍,算不得太难听呵。虽不是他的真名,他勉强,可以接受。
茶胭色的唇角克制地向上扬起,“钟离”问她:“庄姑娘,你来刘府做什么?”
“我……”听庄无颜一板一眼地讲述来龙去脉,钟离低语:“没想我离开才几日,来燕楼就出了这么大事,查六为何不主动来报?”
“嗯?”庄无颜没听清他的话,钟离接问:“宋大石他们在哪?”
庄无颜摇头说:“天黑之后,我没有见过大石哥他们了。”
“你等我,我命人去查一查。”钟离武断拂袖,走了两步,不自觉地调转方向,远远朝着女孩儿的背影,间断询问:“庄姑娘,你说,秋水她对冯休无意,咳、咳,那么庄姑娘你——”
仲春夜,微风乍起,庄无颜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懵然自语:“不知大石哥怎样了?有没有撞上刘家小姐呢?”
又是大石哥?钟离冷色肃眉,半张木面后,期待的眸光片片剥落。
是啊!这女人连他都爱搭不理,哪儿瞧得上区区一个冯休?她在乎的,惟有一人:宋大石而已。
这点,他早心知肚明。
“你等我吧。”男子旋走,暗下决心,既然庄姑娘已心有所属,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多作纠缠!这是他最后一次,插手来燕楼的事了。
………………
“无颜?无颜?”
庄无颜知觉有谁在耳边呼唤她的名字,她调整眼睛的焦距,宋大石担忧的面庞渐变清晰,眼角向那深灰黑色过渡的背景里,是徐游大人意味不明的审视。
“都听清了?”徐游移开目光,对其余四人严格交待,“你们按照我说的做,不可伤及刘家人和宾客,不可偷盗刘府的财物,否则,我断不会帮助你们。”
“请徐大人放心,我林虎儿以性命担保!”林虎儿拍拍胸脯。
宋大石谨慎问:“我们要如何报答大人的恩情呢?请大人明示。”
“那些……”徐游若有所指地瞥向庄无颜,“自会有人替你们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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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火了、着火了,刘府大门着火啦!”
“什么?快喊人去扑火呀!”
“火势太大,来不及了。管家说,让我们从后院逃出去!”
“什么?哎你说清楚!”刘府的大管家拦不住夺路而逃的宾客,府门何时起了火?
寿堂灯辉犹在,堂内酒泼玉碎、人去楼空。
“发生什么事了?”秋水抱着五弦琵琶步出寿堂,没走两步,撞上逃奔的家丁,人好心丢下半句:“姑娘,别瞧啦,大火很快烧过来——”
秋水抱琴蹙眉,她在园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庄无颜。不想一回来,刘府的宾客像晞干的朝露,散个无影无踪!到处,也看不到虎少爷他们。
秋水正想着要不要随人群去瞧瞧,寿堂前的水亭忽而飘来一曲木笙调。秋水被笙曲吸引,步步移近。
吹笙男子笔直的背临水而立,紫冠帽带舒展随风,俨然一副悠然于世外的姿态。那源源入耳的曲调轻扬且含蓄,不知不觉,秋水听得有些痴了。
“……”木笙音止,男子轻转身看,自觉失礼的秋水退后半步。
男子的样貌算不上出类拔萃的英俊,眉宇不够削利、鼻型稍欠挺拔,但他那双含着暖光的黑眸,仿佛能映出眼中人的灵魂一般,令秋水不敢直视。
“你迷路了?”他淡淡说。
“不。”秋水简单回答,接着询问:“公子你刚刚吹的曲子,可是‘凤凰引’?”
“哦?你知道凤凰引?”男子对秋水稍作打量,“你是府里的琴女吗?”
“不。”秋水再摇头,姣好面庞展笑,自我介绍说:“小女子秋水,今日应邀弹奏两首琵琶曲,为寿宴助兴。可惜一曲终了,宾客散尽,或许是我琴艺不精……”
男子稍愣,随即仰面开怀大笑:“他们哪是在躲你?府中起火,他们在逃命。”
一知半解的秋水道:“府里着火了吗?公子为何不逃命?”
“我为何要逃?”男子反问,一指亭外月湖,“趟若烈火真能把这湖蒸干,我倒要留下来亲眼瞧一瞧。”
他话语的内容豪迈,口气却稀松平常。背景里慌张遁逃的人们与之一较,皆成了一只只掉色的没头苍蝇。秋水信服颔首:“公子不走,那秋水也不走了。”
他听后淡然一笑,扫视秋水的五弦琵琶,又远望亭湖说:“第二只曲子……姑娘你若不嫌弃,弹来给我听听吧。”
“嗯。”秋水欣喜,婉转应下。她拾裙侧坐,指按琴弦,柔声告知他:“秋水学艺日浅,懂得曲目不多。既然公子吹一曲‘凤凰引’,我便还公子一只‘凤求凰’。”
玉指落弦,三五音鸣,男子的眼神透露惊讶。
琵琶声由浅至深,继而烈烈如风刀。凰凤翅展的一刻,连满天星月都为之陨落。
然而,琴声戛然中断。
男子不语静待。秋水整理思绪说:“我娘,弹得一手好胡琴,却从不让我跟她习艺。她说,戏文里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那般男才女貌的眷侣,终逃不过‘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的下场……”秋水自讽,“呵,怎想,我仍是承继了我娘的音赋和生计。”
“秋水姑娘。”男子不露悲悯,平淡回应她,“‘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弃。’令慈想说的,或许不是司马相如的薄情,而是卓文君的坚贞。你这样冰雪聪明,定知道戏文的结局是什么吧?”
“我……”秋水只是一名侍妾的女儿,读过的文章寥寥无几,脑中铭记的,也只有娘亲在世时反复对她叨念的那一句文章。她哪知故事的结局?
但,她内心仍是满意一笑。如果说,冯休是她一念之差、瞧错了人,眼前这名男子,她绝对没有挑错!
自水亭相逢的第一面,秋水就认出来,他正是金陵三贵之一、李家的独子嫡孙,李进宜。
“请公子指教。”秋水莞尔。以她的美貌,当下,没有比李进宜更合适的人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