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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望南唐皇城的金瓦朱墙,气势非凡的重楼画舫停泊于运渎水中央。
紫蓝宝石间隔镶嵌的铜镜台靠窗搁置,窗外新月倒挂镜中。镜中人抬手扶正脸上半张木面,问身旁女子说:“嫣儿,我看起来如何?”
黎嫣掩唇,一颦一笑清丽脱俗得不似人间,她坦然答道:“少爷看起来,世间女子都要为之倾倒。”
“真的吗?”木面男子得意,又不安地站起,对镜打量身上一袭藕白衣衫问:“嫣儿,我这衣服会不会太寒酸了?”
黎嫣再掩唇,回他:“少爷,一两金换得一尺的西蜀暗织锦,怎会显得寒酸?”
“是吗?那就好。”他安心笑了。
黎嫣婉转提醒他:“少爷别怪嫣儿多嘴,想见庄姑娘,大可叫人去请,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不行。”木面男子即刻否决,“庄无颜已见过我一面,不能让她知晓我的身分,就当是……”他稍作细思,“就当是为了保护她吧。”
黎嫣领会,抱起一团绵白色小心放入木面男子怀里,恭送道:“少爷走好。”
“嗯。”男子颔首。镜中新月一晃,男子飞身而出。
来燕小楼倚桥坐水,楼顶片片堆叠的淡墨屋瓦在皎洁月色下荡着粼粼波光。
一缕藕白衣轻飘落于檐上,木面男子向半透着暖光的窗内探身。
“……阿爹叫包诚,生个儿子当然叫‘包实’喽!”林虎儿兴奋地大着嗓门嚷嚷,“或者叫‘包正’‘包赢’、‘包好’,叫‘包之子’也不赖嘛!”
“噗!咯咯咯!”巧儿笑过后白眼直翻,“什么包之子?我还包包子呢!”
“呵。”秋水掩嘴,虎娘和齐姝寻对视一笑,包诚不好意思地红透半边脸、结结巴巴地说:“也、也许是女儿呢,我觉得生女儿好,女儿像阿寻,比像我强……”
阿拐婆借机对齐姝寻低语:“小姐和我有个熟识的收生婆,人很可靠,明日……”
檐上,木面男子数数屋内人头,发觉少了几个。他脚踏屋瓦,往西侧院去。
一只素手从木盆里捞出枣红漆圆盘,庄无颜抬袖抹掉不小心沾上眉眼的水珠。
“无颜……”忽听身后有人叫她,庄无颜忙由小板凳上站起,回头瞧。
“大石哥?”她看清来人,擦干双手笑问:“包大叔他们回家了?”
“还没。”宋大石浅笑走近,“包大叔被虎少爷缠上,虎少爷偏要他答应若生儿子就起名叫‘包虎儿’!呵,没想包大叔果真答应了,气得寻姑姑脸发白。”
“真的?”庄无颜忍俊不禁,“呵,以后‘虎少爷’不只一个,而是两个啦!”
“无颜。”宋大石阒然收笑,将原本搭在庄无颜肩头的手掌转为托住她纤细脖颈,“以后,不准你像今日这般冒险,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可怎么办?”宋大石表情虽严肃,声音算不得严厉。他那熟悉温柔的语调环绕庄无颜二人周身,筑起一座无形的巢穴。
“嗯,我不会了,大石哥。”庄无颜顺从答应,感觉他略微粗糙的掌心移上自己的左颊。颊边痒痒的,她笑着想要侧首摆脱,眨眼间,庄无颜的人已被宋大石搂入怀。
短短一天,第二次被同一个男人拥着,滋味不大一样。
若说之前是欢欣鼓舞的庆祝,此刻却是深沉的依存。深沉得兴许,有些超出庄无颜所能理解的范畴了……
庄无颜的双眸半埋在宋大石的怀里,看四周向内倾斜的灰檐瓦闪烁流动的丝光。潜伏瓦上的一角白衣如同遥远的寒星,模糊成眼里一颗微不足道的光点。
“再也不要、再也不要让我担惊受怕了,无颜……”宋大石紧紧闭目,仿佛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来诠释内心某种珍爱的程度,他不自觉地稍稍搂紧她的肩。
“大石哥?”被搂紧的庄无颜不明白地轻轻转动面颊,听宋大石低语:“再一刻、一刻就好。”
檐上人旋面避开,半张面具下期待的神情消失殆尽。
查六向她禀报,庄无颜今日下午被抓进了子城司,他本想来看看她,顺便带着阿夏从府衙后厨救出来的小羊作礼物,谁知……“哼,大石哥么?”本想顺应自己心意的男子,不幸预见了对方的心意。
“咩。”怀里小羊乱动,木面男子捂住它的嘴,见楼下两人手牵着手亲密无间地走入东堂。他轻吐一声:“罢、也罢。”
随即男子甩开一对藕白衫袖,速速调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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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渎上,重楼画舫。黎嫣傍窗翘首,一晃三个时辰,她的站姿未改变分毫。
眼见再过一个时辰,天色即要转亮,黎嫣侧向窗外的清丽脸庞浅浅浮现一抹悲笑,
忽然,脚下一震,一串零星的步伐登上楼来。随后,门口的象牙屏不知被撞倒了。
黎嫣愕然回眸:“少爷?”她迎上去,帮两名丫鬟搀扶头重脚轻的白衣男子,她一向温婉的声音略透着惊慌,“少爷,你身上好大的酒气!你的面具呢,怎么不见了?”
男子没有答话,任人扶入销金紫罗帐内。他一头倒在白脂玉瓷枕上,用清晰得好似滴酒未沾的嗓音平静询问:“嫣儿,你不是说……世间女子都会为我倾倒?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她没有?”
黎嫣遣退丫鬟,为他擦拭醺红的颊,怜惜地轻抚他的额头:“少爷这是何苦呢?”
男子推开她的手,口中执着重复:“嫣儿,告诉我……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她眼里看不到我?难道、难道我比不上一个‘大石哥’吗?还是她——”
男子话音未落,按耐不住地黎嫣俯身枕上他的前胸,吐出没法预言的句子:“少爷你可知,在别人眼里,世间男子都该为嫣儿的绝色倾倒,为什么偏偏,你没有?”
“嫣儿!”男子坐起,酒醒三分,“你这是做什么?”
“少爷。”黎嫣一双明丽的眸子悠悠望着他,“难道,嫣儿比不上一个庄无颜?还是少爷你心中,始终放不下姐姐?”
男子支撑起身,一步跨出紫帐,站定对帐内人说:“夫人她已过世多年,请不要提起了。”他身躯不稳地摇晃半步,以手遮掩光滑如玉的方额,他的情绪似被拉扯入一段深痛的回忆中,“我在做什么?呵,是我太荒唐了。嫣儿,吩咐下去,起程回府!”
“少爷!”黎嫣叫住他,慢慢站起来,垂眸对着他的背影轻动唇瓣:“少爷,你曾问嫣儿要不要嫁给你,那只是句玩笑话吗?”她狠心抬眸,“就算是,也没关系。嫣儿今日决定要嫁给你、做你的夫人!”
“唔?”男子回首,黎嫣笑了——她笑自己早该如此。
不过短短数日,她已不想再听到庄无颜的名字。她厌倦了等待。他一定,得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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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无颜抬臂伸一个大大的懒腰,拉开两扇店门,令人心情舒畅的阳光倾泻而入。
对街绸铺门前的几树矮桃一夜间染上了几簇夺眼的胭脂色,深深吸气、芬芳扑鼻。
庄无颜仰面微笑,忽觉脚下裙摆一沉,低头看:“咩——”
“小山?”她从绵白的小羊羔嘴里拽出半截衣服,惊喜地弯下膝盖细瞧,“小山,真的是你?你何时偷跑回来?有没有被人发现?”
小羊没有答话,头顶传来男子陌生的嗓音:“嗯咳、咳。”
“谁?”庄无颜抱起小羊,猛地站直。面前男子身着长长的淡褐圆领绸衫,头戴青石色细网冠,冠带垂落两耳系于颈前,周身散发与来燕楼格格不入的轩贵之气。
男子的五官颇为俊秀,樱红唇角挂着狡猾的笑容。他不经意掸掉肩上一点桃花瓣道:“我见过门前挂招幌的,不想还有招幌上挂小羊的酒家?呵,有趣、实在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