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娘唇边笑意尽消。
说话酸刻的,是个虎背熊腰的中年妇人。她一身盛装打扮,不请自入。十余个五彩罗帔曳地、怀抱琵琶的姑娘跟着一字排开,架势好不惊人!
来燕楼内,气氛陡降,不喜沾染是非的客人迅速敛衫出店。嗅到有热闹可看的人们则选择留下来。
“啧、啧、啧。”三下咂嘴声在来燕楼勾连东堂的天井回荡。为首妇人走近秋水,粗粗打量一番,遗憾道:“要说你们来燕楼也怪可怜的,名气吹得比牛还大,却只剩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撑场面?呵,开什么店?趁早关门算了!”
虎娘冷笑转身,“云娘,你年纪一大把,不呆在你的云香楼享清福,带着一群妖魔鬼怪到来我来燕做什么?有句话怎么讲……”虎娘故作沉思,“家丑不可外扬!”
“你!”何云香一双阔眼外翻,支起一只壮臂道,“虎儿他妈,你少硬撑了!你家的丫头走的走、嫁的嫁,秦淮河上谁不知道,今日的来燕楼早不是往日的来燕楼。真是他妈活见鬼了,还把自家的招牌当块宝?我呸!”
何云香滔滔不绝一顿痛骂,尽显泼妇本色。然而,虎娘一点没被激怒,浅浅一笑,随意拨弄腕上钏子,往堂内一指:“来燕楼的声名是客人给的,谁嫌不好尽管离开。弹琴的姑娘,别说一个,就算半个,我虎娘照样有法子让来燕楼开张!”
“好,算你嘴硬!”何云香一拍桌子,“敢不敢跟我们比比真功夫?”
何云香似是有备而来,远处静观的林虎儿表情一转。虎娘看向默而不语的秋水,秋水一行皎目中没有胆怯,反流露出少女罕见的沉着。
“比就比。”虎娘娇小身躯语出豪迈,“我们若输了,喏,来燕楼的招牌任你摘走当柴火烧,我虎娘决不吭一声!”
“爽快。”何云香得逞笑了,“云娘我也是爽快人,要比就要公平,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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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堂楼上,仅容一人通过的廊道,一侧是暗花门窗,另一侧是隔开堂下视线的朱灰木墙。
庄无颜呆立厢房外,鼓起勇气,抬手轻敲房门:“叩、叩、叩。”
门开一缝,胡打铁瞧见手捧茶盘的庄无颜,即刻像见鬼似的将房门“嘭”地一声合上,隔门喊话道:“丑婆娘!你还嫌害我不够多么?走啊、快走啊!”
庄无颜眨眨眼,屈身放茶盘落地,诚心切意地跪道:“胡公子,方才的事是无心之过,请你不要动怒。无颜在门外给公子叩头赔礼了。”
庄无颜双手按地,深深叩首。门后人影发出不耐烦的声音:“好了好了,你赶快走吧!”接着又自言自语道,“哼,丑女人,看着就晦气……”
庄无颜还欲赔礼,却被赶来的宋大石从身后提起双肩,“无颜!对这种人,有什么话好讲?”宋大石卷起一双袖管,“跟我走,云香楼的人又来闹事了!”
“云娘?”庄无颜一愣。
仅一水秦淮之隔的云香楼,与来燕楼素来不睦。世道好时,两家尚能勉强相处,可自去年大旱,情形急转直下。云娘隔三差五带人来闹,诬赖来燕楼用下三滥的手段抢生意,搞得整条街巷鸡犬不宁。
腊月那晚,甚至惊动了江宁府衙。衙兵下来转一圈,两家各收三十吊铜钱了事。却也有人说,何云香有靠山,她的钱官府才不敢拿。
“无颜?”被宋大石轻撞手臂,庄无颜指指门内问:“可胡公子他……”
“别管他!”宋大石愤愤道,拉着庄无颜下楼
门后抱着赤条条肋骨的胡打铁大梦方醒:“喂,别走啊!谁来给我送衣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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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燕楼外,挑担的、算命的、卖茶的、蒸糕的,一个个不肯错过好戏的人拉长着脖子,把来燕楼本不算宽敞的门脸里里外外堵个水泄不通。
“让让,麻烦让让!”骨架清瘦的少年身后跟着矮小的圆脸男孩儿,二人试图挤出一条路来。
“小兄弟,不要往前去了。”好心人奉劝,“楼里两个小娘子打架,凶悍得很!”
高个少年拱手一笑:“多谢关心。我弟弟口渴,进去讨碗茶喝。”
圆脸男孩儿诡异附和:“是啊是啊,讨茶喝、讨茶喝。”
高个少年的手肘轻捅圆脸男孩儿,用极小的声音警告他:“别多话,跟紧了。”圆脸男孩儿立即捂嘴,眼珠在明亮的眼眶里四下转动,跟上高个少年的脚步。
来燕楼内,楼上客人引颈俯瞰,楼下众人簇拥琴台。虎娘和何云香二人立琴台侧。
“不如趁今日,我们来比一比琴艺!你我不许动手,全凭小辈们本事,如何?”
比琴?赶下楼的庄无颜听何云香这么说,心中不由地打鼓。
来燕酒楼素以琵琶曲闻名。“一曲清音穷耳目,茫茫霄汉不知处”正是有幸听过虎娘手弹琵琶的人发出的感叹。可,庄无颜望向琴台之上,秋水姐姐自去年初才在虎娘的调教下学习琴艺。短短时日,怎比得了云香楼习琴数载的众琴女呢?
“比琴?”虎娘看来毫无顾虑,“确实公平。你想怎么个比法?”
何云香的双眼闪烁不定说:“弹一曲‘秦王破阵’,你敢不敢?”
——秦王破阵曲,相传为歌颂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唐太宗李世民而作。此曲往复九折,每折愈烈,形如流水,壮若长歌。没有高超的技艺与过人的胆色,绝无法以一胡琴奏之。
“有何不敢?”虎娘应下,满不在乎地轻叹:“唉,只怕你输得太难看哟。”
“不劳费心。”何云香藏不住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足足半年,她云香楼的姑娘日练夜练,整只曲谱倒背如流。听说,台上叫秋水的丫头一年前连琴弦都没摸过?哼,任虎娘再厉害,不可能把朽木雕出个花儿来!
虎娘越是小瞧她,她越感觉胜券在握。
“啪、啪!”何云香迫不及待地两下击掌,“开始吧!”
广袖云髻的琴女们鱼贯登上香木琴台,婷婷落座。秋水与虎娘对视,默声点头,垂眸拨动第一响琴音。众琴女迎头而上。
一时间,琴音瑟瑟,繁而不乱。十三张音色各各殊的琵琶,仿如出自一人之手。
“虎娘。”宋大石为虎娘拉开椅子,高声抱不平:“她们也太欺负人了吧,十多人对秋水一个?”
虎娘坐下,浅笑不语,余光瞥见立在宋大石身侧的庄无颜,眉头一紧,“死丫头,你怎么在这儿偷懒?去跟胡公子赔罪了吗?”
“嗯……”庄无颜默认。
这,不算说谎吧?楼上男人大呼小叫,那么有精神。而来燕楼正处在危急时刻,尽管她帮不上什么忙,庄无颜也想和大家站在一起!
虎娘无心多问,拉她近身耳语:“正好,我有件事差你做,去西院帮虎儿……”
“是,虎娘!”庄无颜顾不得许多,转身穿过人墙,没走两步,一头撞上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