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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石头,喝点水!”齐姝寻说着,将另一只水瓢递给蹲在地上扎草绳的包诚,“相公,你也歇歇吧。”
包诚听齐姝寻当着宋大石的面叫他相公,不习惯地脸一红:“不、不了,我口不渴。你和大石头喝吧,我把剩下的零活做完……”
“叫你歇你就歇!”齐姝寻横眉,“你要是累倒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指望谁?”
“哎你、你你别、别……”包诚一听,一路从脸红到脖子根。阿寻有孕的事,还没来及告诉来燕楼的人呢!谁想他的好夫人在小辈面前,就这样大剌剌地抖了出来?
“呵呵。”宋大石一笑,“恭喜包大叔、恭喜寻姑姑,包家终于要添丁了。”
“什么添丁?”齐姝寻抽出袖中手帕为宋大石擦汗,“还有七八个月才生呢,如果你包叔不把我早早气死的话。”
“夫人!”包诚赶紧双手合十,虔诚朝天祈祷,“内人玩笑话,菩萨勿见怪……”
宋大石含笑望他们,眼中隐含一丝羡慕。包大叔在来燕楼当了十一年杂役,终于打动把誓死不嫁挂在口边的寻姑姑。呵,无颜若知寻姑姑怀了宝宝,一定会开心吧?宋大石仰头饮下半瓢甘冽的井水,忽听店外有人高呼:“包老板、老板娘,你们在不在?”
“朱老板、洪老板?还有谢老板?三位怎么一道来了?”包诚闻声赶至店门口,只见同行三人蜷眉紧目,一副大事不好的模样。
“包老板,你家的米有没有被城北万家的粮行赊买去?”朱老板急问。
随后赶到的齐姝寻回他:“那万老爷是何等大贾,怎会向我们买米?”
“哎哟,老板娘!”洪老板看来比朱老板更急躁说,“自上个月底,万家派人把全城大小米铺的存货陆续赊购于名下,只等今日官府张榜抽税,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是啊。”谢老板应合,“斗米涨到三百文。官衙的人逼得紧,大家只得掏钱。”
宋大石甩下两手袖管:“三百文一斗?真是天下奇闻。为何没人与他叫价?”
朱老板叹气作答:“小兄弟,他可是万世得、万大老板啊!谁家的钱有他多?更别提我们都签了字据,若闹到官府去,还不是他姓万的占理?”
“字据?”包诚想到什么,在衣襟上蹭蹭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被夫人齐姝寻夺去,展开来读:“万氏粮行定于包诚米铺鬻米一百斛整,斗米价百五十文。总十五万钱,定金十贯。赊账亦可收米,不得转卖他人……岁末结余,立此为据?”
齐姝寻垂下手臂:“到年底才能收钱,还不能转卖他人?完了,这下完了……”
“夫人?”包诚扶住她,却遭她尖声斥责:“你怎能答应了他们?米铺的家当全没了,我的孩子要生在大街上?我不管你了,我要回来燕楼去!”
包诚内疚拦道:“我、我以为斗米一百五十文很划算的,市价才卖一百文……”
宋大石蹙眉深思,拿过一纸字据来默读数遍,面色肃然,他问向三位老板:“各位签了同样的东西?”
三人齐齐点头:“对的。城里卖米给万家的商户,家家都签了!”
宋大石沉色,一双清晰的眸子乍现与区区二十一载阅历不相符的镇定道:“那么劳烦三位老板把认识的米商召集起来,越多越好……我们要去‘万氏粮行’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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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氏粮行,牛车姗姗而至,长工们从车上卸下一担担米粮。
露天排队的百姓们挨个交出辛苦积攒的钱帛,换取少得可怜的数斗税米。
“全哥,半个时辰到了。”小厮颠倒沙漏,轻声叫醒店里的掌柜。掌柜张祖全是个三十多岁、身材偏胖的男子,他不情愿地靠直椅背,“又到了?该多少啦?”
“三百五十文。”小厮端茶。张祖全转动酸痛的脖子,“真累人。走,改价去!”
店外,一人以铁秤称钱帛,一人以铜斗量米,一人持朱笔点簿道:“下一位。”
庄无颜看牛婶满心欢喜地步上前,递出一匹布和一篮子鸡蛋说:“我有一贯钱,还有一匹自家织的白布。小兄弟你看,加上三十个鸡蛋,能不能卖我五斗米啊?”
记账先生人冷言回她:“斗米三百文,五斗米就是一千五百文。绢帛抵三百、絺布抵二百,这不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少一个子儿也不行!下一位。”
“等等、等等。”牛婶恳求,“要不先赊我一斗,我回家拿钱还你?”
“恕不赊账!”记账先生的口气越来越烦躁,“下一位。”
庄无颜止步不前,记账先生狐疑看向她:“到你了,你买不买米呀?”
“我……”庄无颜道出一句实话来:“我不买米。”
“嘿,你不买米,凑什么热闹?”记账先生挥舞手中朱笔,“滚滚滚,下一位!”
庄无颜看着怀抱一篮鸡蛋的牛婶,惴惴开口:“牛婶她差多少钱?我帮她付。”
牛婶激烈反对:“不行、不行!无颜你哪里有钱?还不是虎娘给的?钱给了我,你们来燕楼怎么办?无颜啊,你人心善牛婶知道,但你的钱牛婶不能要。”牛婶扭头对记账先生说:“小兄弟,我一贯钱不买五斗米了,只买四斗。”
怎料记账先生翻出一双白眼:“想买米?先排队。”
“排队?”牛婶一听急了,“我不是刚才排过?排了一个多时辰呢!”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记账先生探头望向庄无颜身后的人,“下一位。”
“可不能这样啊!”牛婶伸臂阻拦,“再排一个时辰,我连四斗米也买不起了!”
记账先生低眼整理账簿,懒得搭话。牛婶急得两行泪下:“这些鸡蛋、钱和布都给你,四斗、我只要四斗米,求求你卖给我吧!家里等着米下锅啊!”
看到这一幕的庄无颜,心头涌起不知名的冲动——大石哥若在,决不会轻易屈服!
可她不是大石哥,没有大石哥的好力气,更想不出好主意。凭她一介平凡的弱女子,遇到此般仗势欺人的事,又能奈何?只好学别人一模样,默不作声地隐忍罢了……
“请你……”庄无颜的眉头皱也没皱,双膝跪落,“请求你把米卖给牛婶。”
庄无颜和其他别的什么女孩儿不同,不会为了面子或姑娘家的矜持而默不作声!
她不是谁家的掌上明珠,更不是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生长在来燕楼,庄无颜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可她并不觉苦、也不觉累,能为来燕楼的大家分忧,便是值得。
牛大婶原籍濠州,丈夫和儿子战死江北。牛婶一人带着儿媳和女儿逃来金陵城,在市集上做点香油烛纸的小买卖。庄无颜原先还赊欠过她家的香烛钱呢!
倘若庄无颜下跪,就能为牛婶求情,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便也是值得。
“哟,是不是我睡太久、眼睛花了?怎么瞧见个小娘子跪在外面?”
可惜,事与愿违,一觉睡醒的大掌柜张祖全捧着肚皮步出店门。
“我也看见啦,全哥。让让、让让!哎你,跪着干嘛?是不是没钱买米呀?”
“……不。”庄无颜艰难抬首,左颊上一块突兀的赤红印记映入众人的眼睛。
“啧、啧。”张祖全过于稀疏的五官倏地聚拢,他厌恶评价道,“晦气、真是晦气!面相生得如此煞人,还敢跑来我店门前招摇?啧,影响粮行的生意可怎么好?”
记账先生附耳告状:“全哥,这丫头不买米,却嫌米贵,废话多得很。”
“那就是撒野喽?”小厮狐假虎威地下令道,“来人,把她送去衙门收监!”
牛婶见势头不妙,拉起庄无颜的手说:“你快跑,衙门可不是说理的地方!”
张祖全眯眼瞧牛婶问:“这,又是谁呀?”
“全哥。”记账先生回答,“她只有一贯钱,却想买五斗米,还想拿一篮子鸡蛋交换。纠缠了好些时候,不肯离开。”
“哦?”张祖全勾眼拿过篮子瞧,“上门的都是客,收下吧,抵十五文米钱。”
“不、不只十五文……掌柜老爷。”庄无颜深深埋首,颊上半边印记如朱墨迅速晕化开来,她声音细若蚊蝇,“牛婶的鸡蛋个头大,三十枚……该卖得六十文……”
张祖全不情愿将视线放回庄无颜身上,只拿眼角余光一瞥,手一松——“啪啦!”
牛婶掩面,其余人眼看篮子坠地摔个稀烂。张祖全笑道:“现在一文都不值喽!”
庄无颜呆呆望地面。小厮窃笑着推开她,吩咐记账先生:“快点、快点,半个时辰早过了,把价牌改一改:万氏粮行,斗米三百五十文!”
“什么?又升了?”队伍里人群沸腾。
一人直指庄无颜大吼:“臭丫头,别挡道!怪你多事,害我少买一斗米!”
另一人搭腔:“是啊、是啊!我们要买米,快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