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木面男子送还了林虎儿,回到楼下巧儿的房间,半截蜡烛于墙角空燃。
“桃木柜顶……”他借着昏黄烛影走到老旧的桃木柜前,五指抚过凹凸不平的柜顶——什么也没找到。他抬起另一手,再仔细摸索一遍,唯有缕缕细尘拂落。
“桃木柜顶……”男子口中默念,脑海中浮现庄无颜的模样,“呵。”
随即“吱呀”一声,双手拉开柜门。果然,在重重衣物下,找到了沉睡的玉面!
以庄无颜的个头根本摸不到柜顶,她所指的,是柜子的顶层。成功破解谜题的男子颇为得意,手起袖落,莹莹玉面已然天衣无缝地合上他的轮廓。
与宋小石佩戴时不同,那玉面未显露丝毫的鬼邪之气,像是识人知情一般,通体闪耀温润的光泽。
男子将半张木面纳入袖,合上柜门,立在柜门后的人随之惊呼:“虎少爷?”
巧儿仰起圆圆的脸庞瞪向他,他正穿着林虎儿的衣服,但巧儿察觉这玉面人或许并非林虎儿。她没时间确认,被人敲中穴道,昏倒过去。
“阿夏来晚了,主上没事吧?”
阿夏揭面,露出一副温文、娴静的五官。倘若给庄无颜瞧见,定会感叹:比起之前的大面,这张脸才与她的个性更不匹配。
男子摇头问:“巧儿怎么会在这?”
“我以为甩掉她了。”阿夏低声解释,“这下,也要把她一起带走。”
“‘也’?”他敏感地重提这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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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缺如钩,寂寂初升。
饮虹桥东不远的秦淮河上,繁星铺水,一条支流向北分去。那是南引内秦淮、北衔玄武湖、绵亘金陵七百载的古皇粮水道:运渎。
运渎流经皇宫脚下,将江宁府城北一分为二。运渎左右的夹水宽街是城中百姓往来南北的辐辏之地,与城南秦淮两岸的市井相比,毫不逊色。
此刻,一艘灯火通明的重楼画舫停靠于运渎岸。
咫尺之外,便是河柳掩映金碧琉璃瓦的南唐皇城,让人不禁好奇画舫主人的身份。
“少爷回来了?”女子话音温婉,长长的缎带肩披,双手奉上玛瑙海棠杯。
身着暗织花藕白丝衫的男子摆袖落座,他随性屈起一条腿、上身微微后倾,姿态出乎意料地不失文雅。他饮下杯中物,仰而舒叹,展现一份久违的自在。
“少爷,阿夏带回的姑娘。”女子的语气略显迟疑,“要如何处置呢?”
“唔。”白衣男子压下一双幽黑的眸子,平静望向斜靠入金丝木躺椅、闭目不醒的庄无颜。她左颊那一抹朱砂红在银粉烛光中摇曳,美得胜过任何稀世珍宝。
他移开视线,白皙手指覆上盘螭香炉自语:“是啊,如何才好呢……”
“少爷?”女子低问,下一刻,却见他人已立在庄无颜的身旁。
他探出一只手掌,轻托起她的下颚,看庄无颜紧闭的眼睫微颤。他含笑道:“不如你来告诉我,庄姑娘。你想去哪里、想成为怎样的人?你愿不愿,留在我的身边?”
旁观女子一言不发。
室内炉香暖绕,让人全然遗忘掉画舫之外,一水寒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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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伊始,来燕楼一派宁静。
熟睡中的巧儿莫名有些不安。她挣扎着想要醒来,可眼皮似有千斤重,如何也撑不开。巧儿费力地翻一个身,右手打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那东西轻“哼”一声。
“哎?”巧儿惊醒,一双眸子慢慢转过去瞧——林虎儿的睡脸赫然填满整个眼眶!
巧儿尖叫:“啊!”
“嗯。”林虎儿条件反射般捣住她的嘴,另一手揉向惺忪睡眼说:“哎哟喂,吵什么吵……”待他恢复三分清醒,看见巧儿的右手搭在他高高的额头,而他的左手正覆在巧儿那双闪亮亮、气狠狠的圆眸之下。
“呀——————”林虎儿也喷出一道惨叫来,“你、你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二人立刻缩向各自的角落,试图揪住同一床棉被。
“嗞啦!”薄薄一层暗蓝花染被面随声撕裂。
“你?”巧儿又羞又气,拉高半截布料遮住颈下,“你原来是如此下流的人!”
“我下流?”林虎儿立起一双粗眉,双颊微红,环手紧抱怀中瓷枕,活像抱着一尊泥菩萨。他迅速地四下张望,急促道:“下流的是你吧?偷跑来我床上想干嘛?”
巧儿一愣,用余光分辨,她人确在虎少爷的房间!天呐,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个时辰前………………
“把她留下来?那怎么行!”阿夏指向被她击昏的令巧儿。
“她不清楚我的身份。”玉面男子解释,“把她留下,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对我用毒的女人。”
“用毒?”阿夏一惊,眼中透出非比寻常的担忧,“主上中毒了?”
男子不以为意道:“不必担心,我没事。”说着他颔首低笑,似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好主意:“阿夏,带上她,随我来!”
九尺余高的墨屏立在实木塌前,虽不是什么值钱的摆设,却也简洁而扎实。事隔一日,玉面男子再次回到此地,心境大不相同。
“好玩、太好玩了!”阿夏塞巧儿入棉被,对躺在床另一侧的林虎儿笑道:“今日我阿夏做媒,给你找个好娘子。仔细瞧瞧,其实你方堂大眼长相不赖。你的小娘子年纪轻轻就武功了得,也算配的上你——只要,你别被她一朝毒死,还是艳福不浅的呀!”
“好了,阿夏。”守住屋门的玉面男子轻声督促。
“主上。”阿夏回头,“这样会不会太便宜了她?她胆敢对主上下毒手,该把她带回去赏个五百大板!”
“呵。”男子含笑,窗外月色如钩,他脸上的玉面竟也流露出狡黠的光影,“五百大板?绕了她吧。”当她明早发现在什么地方醒来,恐怕比打她五百大板还难过哩!
显然,他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男人。
令巧儿间接害他险些丢掉性命,作为那名绿衣女子的帮凶,小施惩戒也是应当的。再说,呵,他并没把她怎样嘛!
阿夏回到玉面男子身旁,“主上,画舫就停在对岸。”
“等等——”他没移动半步,“庄姑娘呢?”
阿夏斜转明亮的眼珠说:“她人已在船上了。”
“什么?”
“主上,万万不能放她回来燕楼。她知道的太多了,乱说一句,定会坏了大事!”
男子浅叹。阿夏说得对,为大局着想,庄无颜最好从秦淮的市井消失。而他小小的私心也在怂恿着,倘若庄无颜无法继续呆在来燕楼,或许她……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可为什么,他会动一个念头,想把对他毫无用处的女孩儿留在左右?为他解毒吗?不、当然不是。待他回去,自有江南最负盛名的医师和全天下的奇珍异草供他差遣。
呵,想到这,他不禁笑了——她定不会相信的。她连他“奖赏的许诺”,都不信!
她可知有多少人,只为得到他一个许诺,肝脑涂地?
哼,想起来,那姑娘未免有些不识抬举……
“主上?”阿夏眼睁睁地看男子脸上的玉面忽而转喜、忽而转忧。
“走。”他简短说罢,纵身一跃,微寒夜风奔袭入他的鼻腔。阿夏如影跟随。
………………四个时辰后………………
林虎儿吸吸鼻子,仰起圆阔的额头,“你醒都醒了,还赖在我床上,想要干嘛?”
“我……”巧儿咬唇,豆大的泪珠毫无预警地掉落。
“哎、你哭什么?”林虎儿别提有多纳闷了,两指粗的眉毛双双抬高,四方而壮实的脸庞露出无法形容的表情。他实在想不通,昨夜他潜入巧儿窗下查探,哪知又被人从后偷袭了……这丫头犯什么毛病,三更半夜爬上他的床,醒来却对他抹眼泪?
被暗算的人,明明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