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迟砚静坐一旁,听着萧珏问太医话,隐约还能听到里间偶尔传来一两声虚弱的咳嗽。
他明知隔了几重屏风和帷幕,什么也看不到,却还是忍不住将目光移过去。
新修的风来阁比先前大了一倍,又专为萧重岚铺了地龙,设了暖炕。
如今屋中温暖如春。
可他仍能感受到那重重帷幕后屋子深处的寒气。
萧珏问过了太医,得知了状况。而萧重岚仍是昏睡中,他便送梁太后起驾回慈宁宫。
洛迟砚是跟着萧珏从御书房陪同而来,见此自然告退出宫。
他踩着半尺深的雪,徐徐前行。
走过一片梅树,树上厚厚的积雪,梅花傲然绽放。
洛迟砚伸手摘下一朵腊梅。黄.色的小花被包裹在晶莹的冰凌里,犹有淡淡的香气。
“……洛太傅。”耳边一声轻唤。
洛迟砚倏然抬眼,却见不远处桂树旁站着一个人。身披银狐霜红披风,一半的脸也罩在厚厚的帽子里,一双幽怨的眼睛注视着他。
洛迟砚面无表情:“华宁公主。”
留歇宫她和萧重珊突然生病,回宫后过了数日才好转过来,梁太后不想再追究。何况萧重岚本也是将计就计。
而萧重薇多半的时间都在烟雨阁闭门不出。
萧重薇幽幽走了过来,手在袖子里紧紧握着,对洛迟砚道:“我想和洛太傅单独说几句话。”
清风明月站在后面兀自不动。
洛迟砚道:“公主见谅,此地还是后宫,洛某实有不便,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前面领路的太监松了口气,悄悄走远了一点儿。
萧重薇听他这般说,眼中幽怨更深,冷笑道:“后宫不便,为何洛太傅会到风来阁去?”
她跟着他,亲眼见他进去,跟着萧珏和太后出来之后满眼担忧,一路心事满怀,她看得心如刀绞,再也忍不住,这才拦住了他的路。
洛迟砚不想与她多说。
萧重薇也不想继续,她鼓起万般勇气拦住他,不是为了这个。她走近一步,伸出手给洛迟砚看,颤.抖的手,掌心上是一枚竹雕如意千结。
洛迟砚看的眼熟。
“洛太傅可记得这个?”萧重薇问。
洛迟砚看那雕工,有些眼熟,只是自己随手雕刻的玩意儿甚多,却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了。
“三年前太傅回京,路过慈隆寺,我陪着母亲去上香,在后山你便给我这个,你忘了么?”萧重薇见他一脸迷惘之色,自己刻骨铭心的事情他竟然早已忘了,她不知是绝望还是气愤。
洛迟砚想了起来。他三年前被迫回京,心情不好。记得有一日和慈隆寺故友竞技雕刻,不想被张荣妃一伙人吵吵嚷嚷败坏了兴致。
那一次他就对这一对神气相似的母女没有好感。听到萧重薇向菩萨祷告心事,祈求如意郎君,便出来戏弄了她一番。
事情过去自然就忘了,他看得出萧重薇对自己似乎有些异样,只是这样的目光和心事看得多了,他并未放在心上。
而她现在为了这个来质问他。
洛迟砚正色道:“洛某随手雕刻物件甚多,蒙公主看得起,实在惭愧。”
萧重薇见他避重就轻,心中羞愤,不由又问:“那你当时为什么要给我?”
她在祈佛,他就从树后转了出来。宫女吓得要嚷,她却一眼就认出是洛迟砚,连忙制止了。
她明明记得他一脸笑意,将这样东西递给她,道:“愿姑娘心想事成。”
愿姑娘心想事成。
洛迟砚心中暗暗一叹。萧重薇养尊处优,想要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可是,她的婚事必定早就被张家安排好了。
张荣妃一双儿女,必然要与张家联姻,才好保证张家下一代荣华不减。
他是有意戏弄,却想不到萧重薇至今不忘。
洛迟砚道:“洛某多年四方游历,散漫惯了,喜好交友,当时随手一个举动,并无他意。”
他都这么说了,萧重薇羞极成怒,紧咬着牙根,将东西递到他面前:“既如此,你拿回去吧!我与你毫不相干!”
洛迟砚叹一口气,抬手要拿。
萧重薇手未动,冷笑道:“想必华阳也是这般散漫轻浮,才能与洛太傅惺惺相惜!”
洛迟砚漠然道:“洛某随手丢弃之物,公主直接丢了就是,何必还亲自来送一趟!”
他眼神阴沉,拂袖与萧重薇擦肩而过。
萧重薇见他如此绝情,头也不回,气得身子发抖,叫了一声:“洛迟砚!”
她抬脚要追,却被雪中残枝绊倒在地。看着几个人之中最远的那个身影,冰冷从身下蔓延上升,覆盖了她。
“萧重岚!洛迟砚!”眼泪在脸上凝成了冰,萧重薇眼中却一片红热,她伸出僵硬的手抓起一团雪,捏得生硬如铁,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
一整个冬天,下了五场雪,转眼过了年,春天便到了。
一月新年刚过,淮南王萧玟奉皇命到封地去,不得停留。其生母荣太妃因身体多病,留在宫中休养。
二月华宁公主出阁。驸马是张世成从兄之子张羡充。
本来宫中一直在为萧重岚选驸马。只是萧重岚病情严重,也不知何时能真正好转。
有太医确诊,礼部也一筹莫展,最后和张家商议之后,又得皇帝太后同意,先把华宁公主萧重薇的婚事定了下来。
按照惯例,公主出阁晋爵造公主府。
萧珏下旨,道是华宁公主与张家素亲厚,不另设府邸,多赐了田地山庄,又加封驸马为安逸侯。
这是新帝继位之后,皇家第一件喜事。
萧重岚还在养病,春寒料峭,太后被她一个冬天的病情反复吓怕了。难得发了脾气,绝不许她轻易出门。
等到过了二月,夹袄早换成了春衫,萧重岚才出得门来。
阳光明媚,园子里莺啼绿映红,萧重岚抬手看了看天。风吹来,花香草香清新怡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脚步轻盈向乾阳殿走去。
红氤跟在她身后,知道她这么长时间闷坏了,也不阻拦,只时不时提醒她慢一点,与两个小宫女跟在后面。
萧重岚一路走一路瞧,眼睛都看不过来。
转过影壁,迎面看到那边一个人走过来。一袭银花白底锦衣,身后一树紫藤如飞泉流泻,开得正好。
是洛迟砚。
萧重岚怔了一怔。
自从郁山那一次之后,这几个月来,他们并未再见过。
洛迟砚一眼就看到她。
鹅黄春衫,白底翠色边线的裙子,衬着她肤色白里透红,一双眼盈盈如水,唇色粉.嫩。
洛迟砚眸光微闪,慢慢走近些,一直走到离她五六步远,方移开目光。
她没有自己想象那么糟,只是那腰纤纤一把,他一只手似乎都能握得过来。
“怎么穿得这么少?不怕着凉么?”他皱了皱眉,看向她身后的红氤。
萧重岚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太后见着她,也最爱说这句话。
她一路走得急了,背上还隐有汗意。
“我不冷,手都是热的呢。”萧重岚笑道,抬起手腕,忽而意识到不妥。
洛迟砚见她伸手过来,也便伸手。
两人同时一僵。
萧重岚缩回手,浅浅一笑:“多谢洛先生关心。”
洛迟砚不着痕迹理了理衣袖,也笑道:“长公主早日康复,也是国之幸事。”
号召商户赈济灾民的仁义之举,都归在了萧珏和太后身上。现在民间流传最多的也是太后慈悲心肠,为灾民祈福而差点被山贼所害,幸而佛祖庇佑,降下天火烧尽山贼的故事。
萧重岚莞尔,上前一步,诚心谢道:“华阳还要多谢洛先生的药,还有那位萍心姑娘……”
萧重岚不能出门,便先好生调养身体。
郁山一场惊险,让她越发对自己这具身体不满。只可惜她熟悉的气功运息法不适合。好在洛迟砚送来的药极好,又每日练七象诀,身体恢复得很快。
洛迟砚派来的那名奴婢,唤作萍心的,约十七八岁,容貌明媚。
萧重岚一眼看去就知道她习武。
她有心问问洛迟砚,却不知道他作何想。
他也是习武之人,青梅会武功,想必真瞒也是瞒不住的,可他并不曾像以前那样来逼问她。
现在猝不经意遇到,萧重岚有些踌躇。
洛迟砚却要比以前好相处多了,闻言只是微笑:“长公主不必客气。药有用就好。药方虽在我这里,只是制法也有难度,还是由我让人配制好了再给长公主送来。”
“有劳洛先生。”萧重岚颔首。
两人再无话说,一同去见萧珏。
顾凌峰陪在萧珏身边,听到禀报,抬头看去。
萧重岚比三个月前要清瘦,只气色还好。
顾凌峰心里有些糊涂,欲要上前,忽而又退了回来,又觉着失礼,匆匆拱了拱手。
萧重岚却展颜一笑:“顾将军好久不见。”
他还是第一次见萧重岚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不由也是一笑,只是陛下和洛迟砚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萧重岚却比他坦然,道:“华阳听陛下说及,郁山受困时,顾将军曾仗义出言相救,华阳感激不尽!”
顾凌峰摆摆手:“长公主言重了。”他心里有些羞惭,自己什么也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