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了犯罪嫌疑人,再围绕其找出特定的证据这一过程,我们俗称为“由人到物”,就显得相对比较轻松。我们调查了张东成的购票记录,发现张东成在七月二号的时候,就已经购买了回榆州市的车票,而在七月五号的时候,购买了返回其大学所在城市的车票,我们通知其父张福顺死亡的时候,他再次购买了回榆州市的车票。
局里的兄弟对其进行询问的时候,张东成给与的是第二次回程的车票,所以躲过了一劫,并没有人怀疑他,却不知道其实他在被害人死亡前后,一直呆在榆州市。凶器的对比发现,张东成的指长与其相符,而且他并不是左撇子。
审讯工作刚开始的时候一直难以进行,面对询问,张东成一直傻笑,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不论我们如何的“威逼利诱”,张东成始终三缄其口。而王桂花自从得知张东成落网后,就一直哭泣,眼睛已经红肿不堪,面容无比的憔悴。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石队长掏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年轻人的照片,背景是天安门,周围有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张东成。石队长将照片重重的摔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声音低沉而有力的说道:“这就是被你杀了的父亲留下的唯一东西!”
张东成被石队长的动作一惊,然后缓缓的低头看向那照片,他哭了,嚎啕大哭。这是高考结束之后,父亲带着他去旅游,拍下来的照片。这是他的父亲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他显得比张东成还要紧张。
这个淳朴的工人,看着偌大的天安门广场,说道:“我滴个乖乖,真******大啊!”
之后张东成供认不讳,我们来还原下当时的情况。
七月四日,张福顺得知自己的儿子放暑假要回家了,已经买好了回家的车票,有几个月没见儿子了,张福顺心里激动不已,他找大胖子包工头请了一天的假,准备第一时间回家和儿子相聚。
为了省钱,张福顺并没有选择坐车,他步行至一条商业街的时候,看到了橱窗里玲琅满目的商品,看到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他攥了攥口袋里的这几个月发来的工资,心想,自己好久都没有给那口子买衣服了。
儿子上大学的花费太大,所有的钱只能从两口子的嘴里往出挤。他看到了店铺里面时尚年轻的店员,突然想到二十多年前,桂花也像她们一样漂亮。他咬了咬牙,跺了跺脚,破天荒的花了二百元钱,替桂花买了一件衣裳。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有那个最大号的么?”
这件衣裳后来被他扯破了,那天晚上,桂花正是穿着这件衣服,按住了还在猪圈里挣扎的他。
张福顺步行至站点,坐上了李唐师傅的车,张福顺平常不爱说话,今天却是破天荒的主动和司机搭话,说自己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今天晚上就到家了,到时候估计也会坐这班车!自己媳妇在家已经准备好火锅的材料了,他们晚上吃火锅!
李唐笑着揶揄道:“现在才早上,你儿子晚上才回来,你这么着急干嘛。”
张福顺笑着没有说话。
桂花埋怨他:“你说说你,买这件子衣裳干啥,这都是小姑娘家家穿的,我穿上这件子衣裳,还不得让村里人笑话,再说了,我穿上这衣裳能喂猪么……”桂花语气满是埋怨,但是脸上怎么也掩饰不住笑意,她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二锅头!”张福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桂花说道:“知道你好这口,不过晚上得少喝。”
张福顺不会说什么度日如年文绉绉的话,他蹲在院子里只是说道:“夏天天黑的晚。”
儿子张东成终于回来了,坐的正是李唐的车,李唐注意到了这个带着行李箱的小伙子,他曾经和张东成搭话:“你老子早晨的时候坐的也是我的车……”李唐不知道,正是因为这句话,为他招来了日后的杀生之祸。
晚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吃起了火锅,吃到一半的时候,张福顺拿起了催命的毒药——那瓶二锅头。酒至酣处,张福顺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顺手拿起立在一旁的农具,动起手来。
张东成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酗酒,什么时候开始动手打自己的母亲的,他懂事,也就代表着他顺从,顺从往往伴随而来的是懦弱。她的母亲能忍,他也忍了很多年,可今天他不想忍了。每次回到家里,其乐融融的氛围最终总会变成一场彻底的家暴。
直到张福顺说:“离婚。”
张福顺背对着张东成,张东成用尽力气击打在了张福顺的后脖子处,张福顺摔倒在地,桌上的调味品被打翻,沾满了张福顺的半个头部,他陷入了昏迷,二人不知所措。王桂花说:“我不想离婚。”
二人将其抬到了猪圈里,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听到了张福顺的喊声,被沾满了调味料的张福顺的头颅,被老母猪看成了顶级美味,他们赶到的时候,母猪正在啃食他的头颅,张东成一不做二不休,带上学校发的白手套,用一把水果刀,狠刺张福顺。
每刺入一刀,他都会想到多少年来,张福顺酗酒后暴打自己母亲的情形,他都会想到自己夜半被噩梦惊醒的场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猛兽,今天,张东成的这只猛兽终于从笼子里冲撞而出。两人连夜将张福顺的尸体投入枯井,并用大石块掩盖。事后,张东成不忘消除痕迹,显得很是理智。其后,张东成购买了回学校的车票。
直到尸体被发现后,警方通知了张东成。
张东成明白,警方迟早会调查到李唐的身上,所以回到榆州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杀了李唐,然后再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来到公安局。那天晚上,王桂花坐上了李唐的车,直到驶离有监控的最后一条街,也再没有人上车。
可是当他来到牛栏山下的时候,一个人走了上来,他认识这个人。
张东成坐在了驾驶座的后面一个座位,缓缓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绿皮跳绳,他说:“很遗憾那天你看到了我。”李唐不明所以,跳绳便已经勒上了他的脖子。王桂花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她夺下了张东成手里的跳绳,将他推搡下了车。王桂花说道:“东子,你的人生还长,你妈没什么文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张东成明白,自己的母亲是要将这一切的罪责揽在自己的身上。
在审讯的时候,王桂花说:“张福顺是个好丈夫。”
那天晚上,张东成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沿着公路,往城里走。天色昏暗,公路上甚至没有路灯,他嚎啕大哭。那天晚上跑夜车的司机,在日后都吹嘘道:“那路没有路灯,我跑夜车的时候,听到大晚上的有人哭!飘飘渺渺的!真是见鬼了!”
一个大学生,一个走在村子里被人处处被人高看一眼的大学生,沦为了一个杀人犯。或许他的一切自傲都来源于他的自卑,一切的勇敢都是因为他懦弱。到这里,案情彻底告破,张东成为主凶,王桂花为从犯,他们合伙杀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父亲也是丈夫。为了掩盖杀人的事实,他们又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张福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村民们称他是一个好人,工地上的人说他是一个老实人,王桂花说他是个好丈夫,这一切都建立在他喝酒之前。真相大白,村民们都不敢相信,牛栏村几百年来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也同时是几百年来唯一的一个杀人犯。
村长说道:“张福顺酗酒五六年了,原本他并不会喝酒,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酗酒了,而且逢喝必醉。由此可见,酒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三叔,二子回来了,找你喝酒去呢!”一个人远远的朝着村长喊道。
村长回头看了看,对我们说道:“唉,好好的一家三口,死了一个,进去两个。命啊!”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走向远处,边走边喊到:“好嘞,我马上就过去,你们可不能先喝啊!”
我叹口气,石队长准备收队回去了。这个时候,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却是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不明所以,他小声对我说道:“警察叔叔,我想说一件事情!我都想了好长时间了!”这个故事,我没有讲给任何人听,即使是当事人。
六年前,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那天,他去找张东成哥哥玩,推开院门,却看到张福顺呆呆的站在院子内,面无表情,似乎成了个活死人。他顺着窗户往里面看,王桂花和张东成两个人赤条条的躺在床上,张东成正趴在王桂花的身子上,一动一动的。
这件事情,他憋在心里六年。
六年前,张福顺开始酗酒。
我有些颤抖,挤出了一个笑容,这个孩子耸了耸肩,跑远了。我不知道这些年张福顺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也不清楚,这种事情发生了多少次,更不知道,张福顺用了六年时间说出“离婚”二字,到底考虑了多少次。
那本张东成带回来的书,后来我看了很多次。书中有这么一句话:
“人生无非是等和忍的交替,有时是忍中有等,绝望中有期待,到了一无可等的时候,就最后忍一忍,大不了是一死,就此彻底解脱。”